画轴徐徐展开,现出赏心悦目的工笔画面:
不知何处的居室中,二十来岁的男子闲散地坐在圈椅上,一袭净蓝交领锦袍,剑眉,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狭长眼尾延逸出无尽风情。
他一臂搭在座椅扶手上,手自然而然地向下垂落,手指修长,骨节清晰。
这样的手……李进之和君若再熟悉不过,强忍着没去看顾月霖。
手的样子遗传自父母的人也有,但他们在确认程放人品之前,真不希望月霖与生父有任何相似之处。
再静心打量程放其人,不得不承认,单说皮相,是少见的俊美。
如果一家三口不曾各自流离,始终相守,不知要羡煞多少世人。
他们正暗自感慨着,听到顾月霖道:“你们瞧瞧就得了。我已安排下去,让梁掌柜多多临摹,在京城四处张贴寻找程放的告示。这事情容易,你们不用管。”
“告示上写什么?”李进之问。
“近十七年来,如果有人见过程放,知晓蹊跷之事,可领五到五百两纹银;若知晓人在何处,酬劳三千两;若将人寻到并送来,酬劳一万两。”
君若有点儿懵,“哥,你这是——”
“引蛇出洞罢了,知晓他下落的不会说,想说的又不知晓。”顾月霖说了昨日见长宁的始末,“我猜测,这些年来,程放是被长宁某位故人关押或控制,不管怎样,他都在暗处。眼下我不是找他,是找长宁那位故人。”
君若、李进之释然。
顾月霖继续道:“梁掌柜近几年常与盐帮打交道,今早打好了招呼。告示上留的地址,是帮主一处别业,处理这种事的路数,他们早已做惯做熟。”
李进之笑开来,“这倒好,你把我们全择出去了,而且盐帮是什么?历代帝王都头疼,遑论别人?”
君若眼中尽是钦佩。
“我主要是不想长期防贼。”顾月霖摩挲着随风的大脑袋,实话实说,“宋玉的事刚过,就有了这么一出,再没脑子的人,也不敢赌我们与盐帮没有渊源,少不得搁置再下杀手的打算。”
君若问:“梁掌柜与盐帮,是怎样个来往的法子?”
“起初是夫妻两个砸钱请他们找我生母,后来与帮主夫妇、舵主、分舵主成了朋友。盐帮的人也得赚钱养家,营生越多越好,梁掌柜与何氏陆陆续续地给他们牵线搭桥,出出主意,那些人便上赶着大事小情地帮衬着。”顾月霖微笑道,“先前梁掌柜没好意思跟我提,说以为我是两袖清风的读书人,生怕我知情后撵他回祖籍种地去。他倒是瞧得起我。”
还有一句他没说,梁掌柜当时嘀咕着,您连赌都精通得很,料想着也能理解这类事。
君若、李进之笑了一场。
逃不开顾月霖臂弯的随风打了个呵欠。
李进之端详着随风,“雪獒有狮型虎型之分,咱们随风是虎型吧?”
顾月霖颔首。
君若道:“虎型更好看。狮型的我见过,头上颈上一圈鬃毛,反正我是瞧着别扭。虎型的要么没有那圈鬃毛,要么很短,但头大,嘴巴宽宽的,一举一动又像足了小老虎,不能更讨喜。”
“既然讨喜就多抱着。”顾月霖把随风递给她,自己去更衣洗漱。
君若嘻嘻哈哈地接过,转回到棋桌前,握着随风一只前爪,下巴蹭了蹭它头顶,“瞧见没?我哥哥把你当小孩儿呢,他也只跟你不着调。”
李进之想想还真是,笑着取出给随风常备着的肉干,一块一块喂给它。
随风跟哪一个都没辙,又跟自己没仇,也就乖乖坐在君若膝上,吃着送到嘴边的小肉干。不自觉地,小表情变得憨态可掬。
顾月霖转回来,瞧一眼,笑笑地去了正房,见蒋氏正在看后院的堪舆图,问:“想亲自种些花草?”侍弄花草是她的嗜好之一。
“是啊,我每年都会留些花草种子。”蒋氏道,“你想照原先的格局,还是想有所调整?”
“照原样来。”
蒋氏收起图,问他:“出门办事可还顺利?”
“很顺利。”顾月霖道,“捎带着打听了一下外面的情形,京城还好,官府已将药方、相关药材价格公之于众,临时征用了一些药铺,没钱买药的百姓,只要找亲友带上彼此的牙牌,到药铺签字画押便可领药。
“周围三省的情形便差一大截,到底有来不及得到医治的,据锦衣卫传回来的消息,至今已共有三千余人因疫情殒命。本就被灾情所困,虚弱得很,禁不起病痛折腾。”
蒋氏神色一黯,“真是要命。”现下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而在蒋昭的手札上,这只是开始。沉了片刻,她想起何大夫,忙问道,“他在外可还好?”
“挺好的,已通过洛儿、进之的人传过两封信报平安,说生平未遇的劳累,却也是生平未遇的甘之如饴。”
“这才是医者仁心。”
此时宫里的南书房,皇帝也正与首辅谈论灾情、时疫。
“要是地方上也如京城一样,该多好。”皇帝说。
魏阁老欲言又止。
“说。”
魏阁老思忖片刻,想不出委婉的说法,干脆直来直去:“京城损失小伤亡低,固然是因为天子脚下,官员军兵更尽责之故,地方及时供给不时之需也同样重要。只说北直隶,灾情明明更重,却要把京城安危放在第一位。”
皇帝哑然苦笑,“可不就是,地方上要是不用管京城,负担会轻不少,可是……”可是没法子,这在他是无解的问题。
魏阁老起身行礼,郑重地道:“臣请皇上对地方官恩威并施,趁乱敛财、结党滋事者,满门抄斩;心怀苍生、鞠躬尽瘁者,当予以厚赏,并允诺减免赋税。官员理应体恤百姓,朝廷则理应体恤这等官员。”
“准。”皇帝亲自拟旨书写,又写了几封情真意切的信函给封疆大吏。
先前他一味忙着给官员层层施压、阻断他们触犯律法的路,想招数想得都开始掉头发了,却忘了给官员允诺以及鼓励。
重压之下,很可能有人觉得进退都是举步维艰,并且对上对下都得不着好,那还不如破罐儿破摔。这情形下,只用铁腕手段是行不通的。
皇帝忙碌期间,魏阁老主动道:“此事并非臣的主张。早间偶然遇见了长宁长公主,她点拨了几句。”
“朕可有日子没见长宁了,她在忙什么?”
“起码今日没忙什么。”魏阁老笑道,“殿下要去什刹海找沈夫人,说素了一段日子,想胡吃海喝一通。”
“长宁伤病缠身,心气儿也是越来越低,愁煞人。”说起最看重的妹妹,皇帝语气中有着真切的疼惜。
魏阁老忙宽慰道:“何大夫医术精湛,等他平安归来,帮殿下调理着便好了。”
“对对对,你替朕记着这事儿。整个皇室,只有长宁能跟朕说到一块儿去,她要长命百岁。”
魏阁老亦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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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数日,无波无澜。
风中有了浓厚的春日气息,竹园外的生机恢复,柳条吐绿,颜色一日深过一日,草木野花拼力妆点着旷野。
清晨或阳光正好时,顾月霖会带着随风到园外转转。他担心随风突发奇想跑没影儿,更担心它伤到行人,总是给它系上一条绳索。
没想到的是随风很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尾巴高高地翘着,表情像足了好奇的小孩子,大脑袋转来转去,左看右看。
这样几次下来,随风跟顾月霖亲近了不少,有时三更半夜的晃到书案前,眼巴巴地瞅着他,给它小肉干也不吃。
顾月霖猜了半晌,试着把它放到膝上。
它蹭来蹭去地找到舒适的位置,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顾月霖想着,这小子什么毛病?小时候不撒娇不起腻,如今却开始黏人了。他怀疑它脑筋是倒着长的。
不管怎么着,总比长成了再来这一出要好。长成了的体型跟小牛犊似的,寻常椅子可搁不下它。
另一面,顾月霖彻底没了危机潜伏在周围的感觉。
梁掌柜说,目前没人揭下告示,更没人到指定地点说什么。
也就是说,寻找程放的告示起了作用。
目的达到,顾月霖心里一块大石落下,整个人松散不少。他遇到怎样的凶险都无畏无惧,受不了的是身边人因为自己有性命之危。
二月最后一天,沈星予休沐,到家点了个卯,就匆匆赶来竹园。
顾月霖见他眉宇间有焦灼之意,不由担心:“遇到棘手的事儿了?”
“应该算不上棘手,但我真急得抓心挠肝的。”沈星予取出吊坠,手势轻巧地放下,“有李福帮忙打好招呼,我没事就找造办处的人扯闲篇儿,这玉坠就随身带着,给不少人看过。现在的难题是,有个人见过另一半,但他不肯透露——这还是李福无意间问过他一名仆从才知情的。”
“那仆从怎么说的?”
“说亲眼见过此人清洗玉坠,留在手里的好几天,频频传信也收到信件。”
顾月霖非但不急,反而笑了,“已经到了最小范围。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