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忙道:“奴婢既然过来,便会知无不言。”语毕望一眼门口。
顾月霖扬声唤辛夷,“带上门,和景天阿金阿贵到前院喝茶,赵妈妈走之前,不要放任何人进书房院。”
辛夷称是照办。
顾月霖示意赵妈妈落座,“怎么跟太太说的?”
“太太用晚饭时,提了提您否了买大绒的事,奴婢说得空来问问您。这会儿太太已经歇下。”
顾月霖问:“你方才所说的,是太太首次与魏二小姐来往?”
“奴婢仔细回想过,早在您年幼的时候,便远远地见过。”
“年幼?几岁?”
“您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您记不记得,太太那时候每月到寺里上香。”
“记得。”顾月霖唇角弯了弯,那时母亲的理由是为父亲祈福。
“奴婢有时随行,有时则是别人随行。奴婢打小服侍太太,是太太的陪房不假,却不是太太最信任的,最早还有个邝妈妈,原是蒋家一名管事的媳妇,十一年前回家享清福了。”
赵妈妈解释完这些,立刻说回先前的话题,“陪太太前去的几次,奴婢曾有两次见过一个小姑娘,初时猛一看,感觉与太太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免与太太啧啧称奇。太太只说人有相似的事自来不少。大老爷病故后,太太就再没去过寺里。如今想想,那个小姑娘定是魏二小姐。”
再没去寺里,恐怕不是因为夫君病故。
当朝首辅的生平,顾月霖记得一清二楚。十年前的魏阁老,尚未位极人臣,外放到青海,越三年平调至陕西,越一年升任两广巡抚。
魏阁老在两广两年,政绩斐然,因此被召回京城,入阁拜相。而在外放期间,家眷一直随行。
此时顾月霖的疑心病尤其严重,核算着时间,不免猜想,母亲送他到外地求学,是不是为了见魏二小姐更方便。
“这四年来,太太可曾出门走动?”
“平时自然少不了出门,太太要亲自买些东西,奴婢有时随行,有时另有差事。”
“邝妈妈现居何处,你可知晓?”顾月霖问。
“住在城南柳条胡同。”赵妈妈说了具体的位置,“每年过节,太太都要奴婢给邝妈妈送些银钱过去。”
顾月霖颔首,“被撵出顾家之前,谁用话敲打过太太?”
“三太太,她找到过长房两次。”赵妈妈道,“起先是说见过太太独自出入茶楼客栈,要太太自重些,传出闲话便不好了。
“第二次说的是您出生前后的事。那年太太怀胎八个月上,蒋家夫人病倒在床,太太撇下顾家的事,回去侍疾,没多久动了胎气,在娘家生产,三太太说,说……”
“说下去。”
赵妈妈嗫嚅道:“三太太的意思是,瞧着您只知埋头苦读,怕是不知道自己出生前后的事,大抵也没听说过七活八不活的俗话,说何时有机会,跟您说道说道。”
顾月霖确实不知道母亲早产的事。不记得父亲提及,母亲和仆妇亦是三缄其口,红翡绿珠年岁与他相仿,五六岁进的顾府,根本不知晓。
三太太暗指的是什么?她或许有口无心,找茬生事只是出于习惯,而局中人却被戳到了痛处。
顾月霖目光沉沉,“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太太心虚气短到任人撵出顾府?”
赵妈妈忙澄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可以随意找顾家的老人儿问,那次奴婢被留在顾家,打理长房院子里的事,随太太回娘家侍疾的是邝妈妈和两个大丫鬟。”
“邝妈妈在世,那两个大丫鬟——”
“就在您出生那年,服侍太太不尽心,被打发出府了,不知下落。”
顾月霖忽地岔开话题:“魏二小姐今年多大?”
“十六岁……比您晚一天出生。去年春日,魏二小姐的及笄礼很是隆重,下人们议论了一阵。”
孩子落地相隔一刻,日期上都可以相隔一天,顾月霖是夜间出生,“魏二小姐很得魏阁老宠爱?”
“并不是。魏大小姐今年十九,三年前在两广出嫁,两年前大归,回娘家后主持中馈,这两年总有姐妹两个不合的传闻,人前倒是看不出什么。”
“难道不是一母同胞?”
“是一母同胞,魏夫人生二小姐时血崩,十多天后去世的。”
“太太和魏夫人可相识?又或者,魏家女眷之中,可有太太的旧相识?”
赵妈妈心头突地一跳。怎么这就问到了这一节?
不说实话,她大概得横着出去,说出实话,他定会察觉到她仍有保留。
顾月霖和声道:“以你的身份、位置,主动前来告知我这么多,已是递了投名状,有些事你不便说,我理解,可我已问了,你又有何遮掩的必要?”
他在猜测的事,兴许她早已笃定,只是不敢在言语间触及罢了。
赵妈妈想的则是,自己怀疑数年却没胆子确定的事,兴许他已笃定,的确再没有欲盖弥彰的必要。于是,她点头,“有。魏阁老有两房妾室,其中一位温氏是太太的手帕交。至于魏夫人,祖籍金陵,与太太至多在蒋家碰过面,在世时与顾家女眷从无往来。”
“温氏可还活着?是不是出自我外祖父比邻而居的温家?”
“活着。是。”
顾月霖话锋又是一转,“关乎竹园的两幅图,太太应该曾与你提及。”
“是。”
“我有些想不通了,她为何将那两幅图交给我?明摆着,这是她今时今日懊悔不迭之事。”
赵妈妈替蒋氏汗颜,“太太屡次尝试找出玄机,更曾数次命周全成安另请高明破解,只是从未成事。”
交给顾月霖,蒋氏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最重要的是,若真找到宝物,顾月霖一定会及时告知蒋氏,全部交到她手里。
蒋氏没料到的是,几日光景而已,变数频出,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儿子对她起了疑心戒备,毫不手软地拆她的台,给她没脸。
顾月霖当即想通这些,不以为意,“我只剩一个问题,邝妈妈现今是何情形?”
“邝妈妈比太太年长几岁,嫁的那人早些年辞了差事,留了份休书,撇下她和儿子去了江南。前几年邝妈妈的儿媳妇进门,三年前生下一子。现今一家四口,日子过得不错。”
“知道了。”顾月霖刮了刮眉骨,“你可有所求?”
“能不能容奴婢想一想?”赵妈妈只是来求个活路,再多的真没敢奢望,但既然可以提要求,她就想改变一下处境。
“不急。”顾月霖端起已经冷却的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赵妈妈思量再三,恳求道:“您能不能把奴婢调到厨房或是针线房?奴婢实在伺候不了太太了,今日她还说,亲自请您把奴婢撵出去,奴婢离了竹园,再无去处。”
“新来的仆妇住正房的东西小院儿。你厨艺不错,带人把院子里的小厨房水房收拾出来,逐步领内宅所需的食材过去,做内宅厨房的管事。”顾月霖温声道,“我料想着,日后用得上的时日不短,你断不会有名无实。”
赵妈妈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磕头,“多谢少爷的大恩大德!”
“谈不上,好生当差,凡事跟刘槐商量着来。”
“奴婢谨记,凡事听从刘管事安排。”赵妈妈告辞时,很有种得了解脱的意思。
辛夷景天见她回了内宅,忙返回来,奉上一壶热茶。
顾月霖与其说是冷静到了极点,倒不如说根本没有真实感,从头到尾置身事外。
这是极难消化、面对的事。
而且,蒋氏生产之际,周全成安有心也无法介入。当年如果真如自己猜测,邝妈妈才是关键。
他写下邝妈妈详细住址,交给两名心腹,“明日过去踩点儿,晚间等我汇合。”
“是。”
“没事了,早点儿歇息。”
顾月霖独坐良久,继续看刘槐写的单子。
香油一斤最低二十文到最高六十文五个价位,刘槐买的是三十四文的十五斤,四十文的十五斤;
盐砖一斤十文,买入二百斤;盐一斤七文,买入五百斤;
土碱一斤十文,买入一百斤;
花椒一斤五十文,买入二十斤;
胡椒一斤一百三十文,买入十斤;
川椒一斤八十文,买入二十斤;
茴香一斤三十文,买入五斤;
大蒜一斤十一文,买入二百斤;
干姜一斤六十文,买入五十斤;
栀子一斤十文,买入十斤;
薄荷一斤二十文,买入十斤;
莳萝一斤四十九文,买入三十斤。
这样看,用到莳萝的地方不少,顾月霖以往却一无所知,可见身边没有真正的吃货,都没兴趣探究菜肴的做法配料。
单子末尾标明,合计十八两六钱三十文,实付十八两三钱。足够半年所用,若添置过多可照价退还。
列出的不少,实际要用到以千斤计的禽鱼肉蛋腌制、后续要添置的蔬菜腌制,以及平日三餐所需,花的这十八两三钱,已经是刘槐精打细算过了。当日顾月霖给他买调料的钱大约二十两。
顾月霖思忖一阵,取过笔墨笺纸,写下回复:香油、胡椒、川椒、土碱以单中所列各添一份,银钱到账房支取。
香油多存一些,厨房的人就能省些榨豆油的工夫。
胡椒川椒入菜,顾月霖感觉很可口,仆人里说不定有不少同好。
土碱既可用做烹调,又可用来清洗衣物锅碗瓢盆,买再多也不愁没地儿用。
顾月霖又铺开一张毛边纸,写下明日给木静萱的差事:
小麦三十石,取价六百八十文;
大麦二十石,取价三百九十文;
粟米二十石,取价六百四十文。
如此,存的粮食绰绰有余。
而追加的这一万零五百斤粮食,加上四两多银子的脚价,也不过四十五六两。
还不够蒋氏想要的大绒半匹之价。
她所思所想,已经不在顾月霖能了解理解的范畴。
魏二小姐相关的事,一触及就是千头万绪,又做不到不去想。
顾月霖到了庭院中,来回踱步到后半夜,仍是全无睡意,坐到书案前,写了一些备用的信件。
翌日早间,辛夷景天一早出门。
给刘槐、木静萱的差事,顾月霖命阿金代为派出去,又交给阿贵一封信,“庄子上的杨管事要是这两日前来而我不在,把这封信给他。”
用过早饭,沐浴更衣,打坐半个时辰后,他心神静下来,躺到床上放空思绪,沉沉睡去。
申时,顾月霖起身,穿上最习惯的玄色深衣,策马进城,到城南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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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妈妈住在最寻常可见的三间小四合院,大小一如寻常门第里拨给闺秀、妾室的小院儿。
她的儿子儿媳开了一个小酒馆,需得常年起早贪黑地经营,如此,三岁大的孩子长期由她带在身边。
这晚,酒馆仍是到子时左右打烊,夫妻两个回来,看一眼睡在邝妈妈房里的儿子,草草用过饭,回房歇下。
邝妈妈随之歇下,留了一盏灯。带孩子从不是轻松的事,她很快入睡,却又很快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轻微摇曳的灯光。
一转眼,便吓得险些惊跳起来。
床一步开外的距离,俊美至极的少年人坐在椅子上,意态闲散,似笑非笑。
也许正因他过于俊美,在这样的深夜猝不及防出现,令人感觉失真,叫人心惊胆战。
“四、四、四少爷?”邝妈妈用了些时间才磕磕巴巴地出声,用的仍是在顾府时的称谓。
“认得我,很好。”顾月霖语声和煦如春风,“我带了人手过来,让你儿子儿媳睡得沉一些。你孙儿亥时醒来,近子时入睡,最少也得过一个时辰才醒。”
邝妈妈听出的言外之意不少,抖着手穿上棉袄外衫,要下地行礼。
顾月霖摆一摆手,“我不请自来,你不用遵循待客之道,劳烦你猜一猜,我要唱哪一出。”
邝妈妈眼神闪烁不定,猜测颇多,也就等于毫无所获,不敢回话。
“狸猫换太子的戏,唱了百千年。”顾月霖语声里的温度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我怀疑,十六年前,你帮太太唱过相似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