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照理来说，在听到魔尊藤苍的死讯时，他是该高兴的，毕竟那可是自己一想起来就要骂上两句的大魔头。
可现在这个大魔头突然死去，说不开心是假的，但开心之余，心里还浮现其他感受，似乎是……
惋惜？
惋惜什么呢？他不知道。
也许是惋惜对方死得太早，也许是惋惜他居然不是死在人族手里，又或者是惋惜他死得太过容易，没体会过那些被他们视如草芥轻易杀害的人族面临过的痛苦与绝望。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种种情绪纷沓而至，闹到最后，反倒显得麻木。
站在他身旁的藤苍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有所触动，只是他并不知晓这份触动究竟来自何处。
没有记忆的人，有时连感情都来得淡薄。
过去好一阵子，云离重新开口，声音里夹杂一丝沙哑。
“魔尊真的死了吗？”
段连城说：“只是传闻。魔族内部算不上平静，有时我怀疑，这是他的计策。算了，不提这些，先专注眼前事。”
说话间，青鸟布开的影像已经倒转回云离验尸的时刻，云离回忆起那天场景，霎时慌乱不已，还刻意出声企图引走段连城的注意。
然而，修仙之人岂是这样好糊弄，次数一多，反容易使对方生出恶感。
“这是钵吗？”
段连城的问话挑起正垂头丧气的云离。
云离纳闷看他，“什么钵？”
“那个。”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小巧精致的混元鼎。
“您觉得那是钵？”
“以前曾有幸见过栀婆婆治病，用的正是药钵。”
云离转了一圈眼睛，思索缘由，忽觉耳边透着点热气。
“障眼法。”藤苍小声提醒。
云离眼下没心思关心两人过近的距离，开始思考，而后想起父亲曾经跟他提过，混元鼎表面布有结界，会随着看客的认知变换模样，大多时候只有被它认定的云家人或新生儿才能看清本相。
至于藤苍，云离猜测大概是因为他的认知尚且不算太高，但能力也强，所以才被混元鼎接纳。
画面仍在倒退，但这回的视角是大平和二升兄弟俩。
“这是他们做交易的场面吗？”云离大惊。
段连城没有说话，照旧全神贯注地观看，云离扑了个空，转看向藤苍，对方神情始终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画面一点点地播放着，周遭静得宛若能听见落针，就在将要倒退到摄魂丹的出处时，画面陡然中止，再看青鸟，浑身剧烈颤抖。
段连城眼神一凛，拂袖将青鸟收回。
“怎么回事？”
段连城道：“有人在阻挡我的探查。”
“是魔族吗？”云离问。
“不清楚，但此人修为不在我之下。”
云离有点担忧，想到什么，很快又道：“刚才那几段画面能证实王六等人参与摄魂丹的流通吗？”
“可以。”
“那就先把他们抓起来，让他们供出背后的供货商不行吗？”
段连城说：“如我所想。”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抓他！”云离看上去有些兴奋。
“有青鸟在，他跑到天涯海角都无济于事。我方才已将青鸟传送回师门，后续的事就交给我们。你以凡人之躯能做到这等地步，已是不易，到此为止罢。”
云离直摇头，“只要能教训魔族，哪怕是死，我都心甘情愿。”
段连城道：“不必这样激进。你既能被栀婆婆选中，想必能力不低，还是多加惜命，日后多行善事，争取早日登仙。”
“我也能吗？可我只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普通人。”
“修仙不只讲求灵根，亦讲求机缘。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云离更是欣喜，“我明白了，以后我会更加努力。”
段连城赞许地望着他，倏然，一道算不上友好的视线刺来，他顺势看去，又是藤苍。
“小兄弟，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么？为何你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
藤苍回答：“没见过。”
云离打着哈哈，开始当和事佬，“仙长别误会，他对你没有任何敌意，纯粹是长得有点凶而已。”
藤苍偏头瞧他。
段连城听之任之，回道：“既已了解真相，我也该回师门去，就此别过罢。”
“脉还没诊呢。”
云离这么一提，段连城走近，就要去抓藤苍的手腕，被对方轻巧躲开。
“林见？”
“抱歉，下意识为之。”
说着，藤苍不甚情愿地伸出手。
段连城搭脉不过几息便收回，对云离道：“我有话想与他单独说，方便先退到一旁么？”
“很严重吗？”
“说不上。请罢。”
云离深深看一眼藤苍，乖乖走到稍远处的树下，静默凝视这边。
“有什么话是他听不得的？”藤苍冷声道。
段连城收起笑容，严肃正视他，“你在隐藏实力，你究竟是谁？”
“若我知道自己是谁，又何必终日在这里浪费时间？查出来什么了吗？仙长。”
最后二字，他念得极重，听上去嘲讽之意甚强。
段连城道：“我只知道，你并非修仙之人，不，是否该称你为‘人’都值得商榷。”
“那我是魔族？”
段连城没有回答。
藤苍继续道：“非人非仙非魔，那我究竟是什么？怪物么？”
他语气依然平静，可段连城莫名感觉到一股刺骨寒意，而他这个境界分明已然失去五感，何以还会有这样的感触？
僵持好些时候，段连城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如果你真想探究，不妨跟我回师门，想必我的师长们会尽快为你解疑。”
“不去。”
“林见，你待在云离身边，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难道离开就是？”
“至少目前看来是的。”
藤苍冷哼一声，“我不相信你。”
“我无需你的信任。”
说完，他抬眼看向云离所在位置，朝那边招了下手，云离见了，小跑过来。
“情况严重么？”云离问。
段连城把自己的想法道出，结束前还附赠几个听上去颇为诱人的条件。
“林见同意了吗？”
藤苍：“我不同意。”
云离道：“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段连城心觉有戏，回道：“明日同一时间，十里坡见。能接受吗？”
“可以。”云离说。
得过答案，三人离开义庄，没走出多远，段连城走到一棵大树旁瞬移离开。
“你饿吗？”云离没头没脑地发问，“我想吃点甜的东西。”
藤苍道：“一般，但吃一点也可以。”
“那就吃糖饼罢，正好家里还有好多红糖。”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路回到家。
约摸半个时辰后，热乎乎的糖饼上桌，然而他们两人谁都没动手，就这么对坐着。
再经过些时候，云离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同意呢？你知道吗？世间上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仙门，而且你要是去了那里，我还能找个由头去探望，顺道在那边转转，我还挺好奇修仙之地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藤苍道：“你希望我去？”
“起码到了那里，吃穿不愁，药材、医者不缺，兴许你身上这伤很快就能治好，记忆也能快点恢复。算起来，能称得上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你没有立刻答应，说明你心里还有顾虑。”
云离低下头，声如蚊鸣。
“我有点舍不得，就一点点。”
“我耳朵很好，听见了。”
云离：“……”
“可我不能拖累你。”云离说。
藤苍沉默小半晌，问道：“你会把我炼成丹吗？”
云离傻眼，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问话，不解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另外，我又不是魔族，为什么要把人拿去炼丹？”
“魔族作恶，难道这些修仙的人双手就很干净吗？我不想赌，就这么简单。”
“他们不会这样对同门罢？我的意思，同为修仙者。”
“如果我不是呢？”藤苍说，“就算是，你如何保证这些人不会？修仙者自相残杀，这可不是什么罕见事，要知道，对于力量的追求，修仙者并不比魔族来得弱。”
见云离若有所思，藤苍乘胜追击，提起之前的事。
“你别忘了，当初王六可打算送你去当炉鼎。连你都有人要，更不必提我。云离，你真的想送我进火坑吗？”
最后这句话，藤苍刻意压低声音，脸上也摆出一副委屈之色，不管云离有没有注意到，反正这戏肯定是得做足。
“我……”云离觉察到对面投来的灼灼目光，用余光一瞥，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被扫了进来，踌躇着开口，“先，先吃糖饼罢。”
“你本事是不如他们，这里的生活条件确实算不上好，村子里的人看上去要么笨笨的，要么又贪又坏，有时还得担心生命安全……”
云离黑着脸把微凉的糖饼塞到他嘴里，狞笑着说：“讲了这么久的话，一定会饿，先吃点罢。”
藤苍一把将饼扯下，溢出的糖浆不听话地淌过手背。
“但对我来说，住在这里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