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近饭桌时，藤苍的动作出现明显的迟缓。
“怎么了？是不是有不喜欢的菜？”云离问。
藤苍慢腾腾坐下，拿过烫好的筷子，缓缓道：“好多菜。”
云离和福娃闻言，一道笑开，后者奶声奶气地说：“林见哥哥傻眼了。”
而后哈哈笑了几声。
云离挨着福娃坐下，“我娘以前说过，平日里再怎么节省，到过年的时候可半点都省不得，不然财神爷会不高兴。”
“财神？”
云离点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本事修仙，自然就得去求那些神仙庇护了。还别说，我记得我爹以前提过，有些修士私底下也会偷偷求神呢。”
福娃听着，直捂嘴偷笑。
藤苍弯了下唇角，捏筷子开始挑选感兴趣的菜。
外头雪落无声，屋里火盆哔啵，时不时还传来几句交谈，冷暖人间，尽收眼底。
家宴过半，福娃忽然放下筷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盯云离，云离彼时还在嚼腊鸡腿，被他这么一盯，险些将碎骨头也给一并吞下去。
“干嘛这样看我？”
“那个呢？那个！”
“哪个？”云离万分纳闷。
福娃比划大半天，比划出来的动作又像葫芦又像大桶，看得云离又好笑又着急。
“到底是什么？”
“就是阿奶以前给我们喝过的，甜甜的，有点苦，阿奶说里头有很多药的那个东西。”
云离琢磨半天，恍然大悟，在藤苍困惑的眼神下开口，“你说的是屠苏酒吗？”
“屠苏酒？那是什么？”藤苍出声。
“你见着就知道了。”说完，云离起身往厨房方向走去。
见藤苍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福娃嘻嘻开笑，“林见哥哥，那个兔兔酒很好喝的。”
“不是叫屠苏酒吗？”
“屠……哎呀，我记不住，就叫兔兔酒。”
藤苍低头继续吃碗里的年糕。
经过一会子，云离拿了个小酒坛子过来，还不等站定，福娃就开始催他给自己倒。
“按照规矩，屠苏酒是得先分给家里最年幼的孩子。”怕藤苍多想，云离特地做出解释，转朝向嚷嚷着要多倒点的福娃，“小孩子喝这么多干嘛，等大半夜非尿床不可。就这些，多了没有。”
福娃瘪嘴，看着自己碗里顶多一口的量，珍惜地嘬着。云离捧着坛子，眼神在自己和藤苍的空碗里来回。
“阿离哥哥？”
藤苍觉察出问题，说道：“先给你自己罢。”
云离点点头，给自己倒了半碗，最后给藤苍也倒了差不多的量。
“福娃，味道没变罢？”临坐下前，云离问道。
福娃直点头，“还是甜甜的药味。”
“药哪里有甜的。”云离轻笑着摇头，抿进一口，“其实还是有点变化的，用那些长辈们的话说就是，变得更香醇了。”
福娃：“香醇？我怎么尝不出来？”
“你要是能尝出来还得了？小小年纪就成醉鬼，栀婆婆铁定要把你的腿打断。林见，别愣着，试试看。”
藤苍犹豫地端起碗，尝试了一小口，来回咂摸几下。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罢？”
“很新奇。”藤苍说，“我对这东西没有任何印象。”
福娃道：“你家里过年不喝屠苏酒的吗？真奇怪。”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罢？你看，有些外来的人还没听说过年糕呢，是不是？”
福娃哦了一声，继续品他那一小口酒。
又是一阵碗筷碰撞后，福娃放下他手里的空碗，吱溜滑下长凳，“阿离哥哥，我要去堆雪人玩。”
“那你别走远，估摸着小鱼小花他们也快来了。”
“嗯。”
福娃小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雪变大了。”藤苍头也不抬道。
云离一愣，抬眼去看窗外，果不其然，讶道：“这本事是修仙者必备么？我记得栀婆婆也会预测天气变化。”
“是么？”藤苍说，“大概罢，我没什么印象。”
“纯靠感觉？”云离自发自觉替他补上后语。
藤苍颔首。
云离想了想，又道：“我一直都想学，栀婆婆教过，但我看半天，都没看出那些云有什么不一样。还有观星，我就看得出哪颗星星亮，哪颗星星不亮。说起来，你会观星吗？”
“也许会罢。”
“修仙真辛苦，感觉什么都得会。”
“多的是样样通样样松的人。”说着，藤苍又咽下一口酒，“我还是觉着这东西味道有点古怪？”
“古怪？大概是你喝不惯罢？没关系，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不太能接受，习惯就好。”
言毕，云离的视线投向窗外，好一会儿之后又转回来，“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出去堆雪人。”
“不介意。”
“碗留着就行，等会儿我回来洗。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我们这里有规矩，大年初一不能洗碗，所以你帮着留意下时辰，我得在子时前把脏碗洗完。”
藤苍点头，目送他离开。
云离刚关上家门，撒欢似的跑去找福娃，福娃彼时已经做好雪人的头，正在跟玩伴们合作堆雪人圆滚滚的大肚子。孩子们见云离过来，都出声招呼他，让他当帮手。
“这是什么？”云离推雪球时，注意到李三姨那对龙凤胎手里的东西。
姐姐道：“娘说了，这是雪人的鼻子。”
弟弟道：“这是雪人的嘴巴。”
等云离帮着连接好雪人的头和身子，即将要为其做脸部装饰时，才发现那两样东西都是布做的。
“三姨的手可真巧。”装饰好后，云离冲着看上去十分可爱的雪人感慨。
龙凤胎闻言，骄傲抬头，冲着雪人不断瞧。
福娃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喊道：“我们去打雪仗罢！”
这提议一出，孩子们纷纷响应，东跑西窜，看得云离不住提醒注意安全。
“小花，你怎么不去？”云离对着看上去有点落寞的女童问道。
小花，即龙凤胎里的姐姐，回道：“我这两天有点咳嗽，娘说先不要乱跑。”
“咳嗽？那你到哥哥这边来，别呛着风。”说着，云离将孩子牵引到稍里处，“除咳嗽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花摇头。
云离不大放心，给孩子把了把脉，又仔细检查一回她的脸色，诊断结果还算良好，于是松了口气。
“要去我家里坐坐吗？外头好冷。”云离说。
小花看看不远处玩得咯咯直笑的弟弟，又看看云离，最终点了点头。
“我今天做了好多菜，你要是想吃什么，也可以再吃点。”
刚走出两步，小花骤然停住脚步，瑟缩着躲到云离身后。
“怎么了？你……”云离这才注意到站在屋檐下的藤苍，抬手轻拍两下小花的后背，“别害怕，是我的，我的朋友。”
小花的身子还是止不住颤抖。
云离朝藤苍扯出个苦笑，“她一向怕生，你多担待。”
藤苍没回答，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小花，他叫林见，树林的林，看见的见。你可以跟福娃一样喊他林见哥哥，他是个好人，不会欺负你的。”
小花紧紧攥着云离的衣角，小脑袋一拱一拱，凑出来窥探屋檐下那个修长的身影，停顿半晌，小声问道：“真，真的吗？”
“真的。对了，他跟福娃是朋友，你跟福娃也是朋友，对不对？所以，林见哥哥也可以当你的朋友呀。”
“他是福娃的朋友？可他比我们大好多。”
“那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呢？”
“是。”
“林见哥哥跟我岁数差不多，当然也可以跟你当朋友啦。”
小花眨眨眼，注视云离大半天，而后重新把目光投放到不远处的藤苍身上，琢磨着开口，“阿离哥哥，他好像有点怪怪的。”
“啊？”
云离听到这话，牵着小花的手快步过去，收到藤苍望来的疑惑眼神，对小花道：“明明看上去很正常嘛。大概是因为天太黑，你看走眼了。”
“阿离哥哥！”
云离一个激灵，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接住朝自己倒下的身躯，“好重……”
他偏头打算跟小花说话，忽地感觉右手一空，小花急急跑开，对着那群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大叫，“你们快过来啊！阿离哥哥被人占便宜了！”
福娃等孩子们：“！！！”
云离：“……”
觉察到身上的人开始下滑，云离努力往上撑了撑，随即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试图把他的神志唤回一些。
“母亲，我好想你……”
闻言，云离心头一跳，心底那些刻意藏匿的酸苦微微泛起。可这些情绪很快被他压住，眼下更重要的是先找个地方安置对方，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可撑不住太久。
思索之下，云离挣扎着将藤苍的身子架起，不想醉酒的人千斤重，不过刚架起瞬间，对方的身体很快又跌了下来，差点没连带着云离一起摔到地上。
云离深吸一口气，原先那点酒意被冷风吹到全然都无，脑袋瓜子勉强开始转动，狠狠咬了咬牙，像刚才一样挪步。
“阿离哥哥，福娃大人来也！”
叫嚣声下，那几个跑回来的孩子们纷纷过来去拉藤苍。
“别别别，祖宗们，你们安当点罢，他身上还有伤，你们也留意别摔着。”
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你拉我扯，效果比云离先前还差劲。
云离：“……”
“福娃，你去开门，你们要是愿意进来烤火就进来，我先把人送回去。”
面对孩子们的拳拳目光，云离自然是不能气馁，硬是支棱着把藤苍抬回房，待给他盖好被子，云离才狠狠舒出一口气，坐到桌边猛猛灌进两大碗冷水，喝得浑身连抖几下。
不多时，他心道，这人好像真的比刚来时重了好些。没想多久，他惦念着还在前头的孩子们，动身准备离开。
“父亲。”
云离放在门上的手一停，屏息等待续言。只听床上之人呜咽两声，好似小兽哀鸣。
“父亲，他们终究容不下我们。”
他后续又说了几句，但声音模糊，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等到呼吸逐渐平缓，云离才轻手轻脚拉开门，小心离去。
在云离走远后没多久，床上的人全身开始弥漫白雾，他的身子随着白雾慢慢缩小，在白雾散去的那一刻，温暖厚实的被褥里只存留一只酣睡着的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