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鹿展远前蹄,虚虚地把云离推回来,在对方惊愕的视线中,化出人形,顺道也给自己加了张看上去异常结实的靠背椅。
云离:“……”
他打算离开,结果发现完全使不上劲,整个人像是被钉在板凳上似的。
“我可不是尊上,不会随你任性,发小脾气。”
云离瞪他,他耸了耸肩,低头去看垂在边上的鱼竿。
“要钓鱼啊?这个位置确实不错。”
“你想干什么?要杀了我吗?”云离道。
鹿兮道:“杀你不在我的任务范畴之中,我没必要做这种无用功。就是想见见你,然后聊聊天,仅此而已。”
云离不言,但浑身上下满是警惕。
“钓鱼吗?有鱼来了。我只是让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但正常活动不受限。”
云离尝试着伸手去拿鱼竿,完全顺畅,站起身甩杆,同样没问题,而一旦往边上移动,身子就会自动停住。
只有五步的活动范围。
“这里的鱼应该还没大到需要你退那么多步去拉扯,五步正好。”鹿兮说。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这么一闹,闹得云离半分钓鱼心思都无,丢下鱼竿,坐回原位。
鹿兮见状,自顾自地施法将鱼竿架好,等候猎物上钩。
“你跟尊上的脾气其实有点像。”
云离懒得理他,权当自己聋了。
鹿兮支着脸,看缓缓流淌着的溪水,继续道:“尊上是半魔,这事你清楚罢。”
云离不回答。
“芜华夫人是灵铃岛的圣女,后来成了俘虏,来到魔界。之后,尊上降生了,老魔尊暴毙,芜华夫人病逝,年幼的尊上继位,再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云离还是沉默。
“梨丘老母他们启用的是天狐族禁术,禁术功效因施法者而异,但归根究底,以傀儡术为主,说白了无非是遵从古法魅惑众生。”
“不过这种傀儡术不论生死,不论种族,一旦中招,就会为施法者所用。想必你最近已经见识过了,毕竟你家里那个小娃娃就是个典型。”
“所以呢?”
鹿兮诧异,他还以为自己要自言自语很久。
“所以?所以我们才会出面阻止。”
云离道:“说到底,这是你们魔族内部的争斗,为什么要波及无辜?”
“无辜?人族的捕猎、仙门驱魔的活跃,都在挤压那些弱小种族的生存空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并不算完全无辜。”
鹿兮叹了口气,“可按魔族当前的状态,实际上并不适合发起或抵抗这样大型的战斗。”
“你觉着这些听上去悲情的故事能说动我么?”
鹿兮道:“我没报这种打算,不过如果你能听进去,我也算是没白费力气。”
“我恨魔族。”
“我知道。但当年袭村一事,至今还有疑问,魔族在这事上造成了很大影响,这毋庸置疑。但你没发现吗?不管是谁,在提到当年这件事时,记忆都是散的,只知部分过程和结果,那么原因呢?”
云离思索片刻,“原因难道不是魔族恶意占据领地?”
“或许罢,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混元鼎?”
鹿兮挑眉,“如果是为了混元鼎,那么新的矛盾出现了。”
“假设十年前就知道混元鼎存在于这个村庄内,为什么魔君之前还要耗费那么多精力去调查?直接先按原有的线索去调查不行吗?但显然他们是头一次得知它的所在地。”
他这么一提,云离心里不免升起疑云。
诚如鹿兮所言,假设十年前他们是因混元鼎而来,为什么自己还留在原地?
照正常想法来说,不应当是立刻转移到安全地方么?难不成是要赌一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那这个赌法可太过激进,哪怕是脾气上来的栀婆婆,都不见得能做出这种事。
“如果说领地,”鹿兮回忆着,“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住的领域有点特殊,恰是人界和魔界的分界点,属自由领域。而根据规矩,这种自由领域其实是不能被任何种族占领。”
这事云离倒是清楚,所以他一直憎恨魔族当年破坏规矩,强行打破他们的宁静。
“动了!”
云离回神,眼看鹿兮兴冲冲地拉起钓竿,取下上头钩着的大鱼放进竹篓。
“有我鹿兮在,什么鱼不上钩。”他骄傲地扬了扬下巴。
云离道:“你明明是祥瑞,为什么会效忠魔族?”
“谁告诉你,我效忠魔族?”鹿兮重新把钓钩甩进水里,“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云大夫,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罢?”
云离点头,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践行着。
“但目前来看,大家前进的步伐似乎都被阻挡了。魔族、人族,兴许还有仙门。”
在提到仙门时,云离明显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头。
“仙门里有你在乎的人?”
“没有。”鹿兮回答得异常迅速。
有古怪。
不过云离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无论如何,眼前这人来自魔界,也算是自己的敌人。
“你打算做什么?”
“啊?”
这问题没头没脑,云离一时不明所以。
鹿兮道:“你钓鱼是要做什么?做菜吗?”
“烤鱼。”
“喔,听上去不错,但我不吃荤。”
“居然还有不杀生的魔族?”
鹿兮乐了,“魔族里生存的种族太多,像我们这种食草种族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口味,在我们眼里,草果的鲜美无可匹敌。”
“而且只要吃一口荤食,我就再也无法操控树灵,白白浪费数十年修为,多可惜啊。”
数十年的修为?云离打量着他。
“可能有点冒昧,您今年贵庚?”
鹿兮道:“过了今年生辰的话,一百三十六岁,还是个小孩。”
“一百三……”云离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着,“那林,藤苍不得几百岁了?”
“那没有。”鹿兮的手指在自己脸上瞎戳几下,“他出生得很迟,今年……我算算啊,十九还是二十罢,对,刚满二十。”
“多少?”云离难以置信,“魔尊怎么可能才这么点大?”
仙门中人和其他魔族动辄成百上千岁,结果新任魔尊才及弱冠,听起来都匪夷所思。
“有什么问题吗?”鹿兮问。
“难道没问题吗?按你们的算法,藤苍这个岁数在你们眼里不会还是个婴孩罢?”
“不是。”鹿兮想了想,“算胚胎。”
云离:“……”
所以,自己之前是在跟一个魔族胚胎发生纠葛吗?
鹿兮骤然哈哈大笑,“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
他又笑了两声,正色下来,回道:“尊上情况特殊,只能按人族的算法来,若以修为定论,得翻数倍甚至数十倍。不过,大家都不清楚尊上的修为究竟如何,只能先按面上的来。”
“这样厉害的人还会需要我的帮助?”
鹿兮在心里拍了一掌,终于等到这个问题。
“你治疗过他那么长时间,自然知晓他的身体近况。七星草对尊上的损伤不小,近日还要抵挡梨丘老母他们的联合攻势,谁都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倒下。”
鹿兮又拉起一条鱼,“你是大夫,自然知道治病医伤该用什么药。而现在,或许你的存在就是他最好的药。”
“可他是魔族。”
鹿兮笑了笑,“你打算钓多少条鱼?看样子似乎到午饭时间了。”
“就这样罢。”云离说,“多谢。还有,能解除禁制吗?”
鹿兮:“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对了,别忘记这篮果子。”
“无功不受禄。”
“见面礼。”鹿兮说,“你们人族好像很流行这个,收下罢,没毒的。”
云离踌躇几许,还是接过,又道上一句谢。
“云离,如果需要找人倾诉,可以再到这里来。我随时恭候。”
云离没有回答,只又看了他一眼,带着东西离开。
他走出好一段路,藏匿在林子里的一只黑蝴蝶缓缓飞来,于鹿兮一臂距离处停下,变作昊风模样。
“你说太多了。”昊风道。
鹿兮摸出怀里一大把草,嗷呜一声开始啃。
天知道他为了扮演刚才那种知心哥哥的样子,憋得有多难受。
昊风:“……”
他听了好一会儿咔嚓声,问道:“就这样说通了?”
“没这么简单。”鹿兮含糊不清回应,“云离的心防其实很重,只不过他习惯性摆出一副友好样子。”
“那你岂不是白白做了无用功?还浪费我两条鱼?”
“什么你的鱼,我自己钓上来的好不好?被你撒过磷粉的鱼根本就不能吃,你是想害死云离他们吗?”
昊风语塞。
“那怎么办?我收到消息,梨丘老母他们闯的祸传出去了,如今有一批仙门子弟正往这儿来。”
“还能怎么办?先挡着。仙门那群人不分是非,我们又不是。好在梨丘老母他们之前被诅咒所伤,法力大损,不然更棘手。”
言毕,他和昊风一道消失在河边,只余一缕清风拂过,撩起水面点点涟漪。
*
云离按照约定,给福娃做了林见自创做法的烤鱼,味道又怪又香。
福娃吃过,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作势就要去午睡。
“会积食,你先在院子里头转转。对了,去大黄送午饭,顺道把青鸟的水粮换了。”
“它去了哪里?青鸟。我感觉好久没有见到祂。”
云离道:“你忘记了?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避暑,不然迟早变烤鸟。”
“那应该还挺好吃的。”
云离失笑。
福娃晃悠几圈,得过允许,回房间午睡。云离看一眼万里多云的天,把晒在外头的东西迁移,今日的日照比预计短,早早收回了事。
忙完这些,沉寂之时,他耳边浮出鹿兮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忖度许久,往相熟的里正家里去。方停在他家门外,见大门没关严实,他小小说一声打扰,推门探看。
正见里正压在自己夫人身上,听得动静,他抬起身,满口鲜血,再看他夫人,双眼直愣,俨然没多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