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有些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开始得毫无头绪,似乎是在某个时刻突起,而后持续至今。
他狠狠舒出一口气,看一眼些微刺眼的阳光,双手牢牢握住大又扁的竹药晒子,抖上几下,简单捋上几捋,放回专用架上,推到日照充足的位置晾晒。
这头忙完,他绕去另边,去检查之前晒的鱼干和腊肉。
刚收回几条满意的,就听屋外有人叫门,要来看病。
云离随手把小篮放到一边,喊来大黄看守,快步去迎客,来的是江大嫂子和两名年轻妇人,其中一名妇人正昏厥着,脸色难看至极。
“她这是中暑了,扶她躺下罢,我得给她施针。”
她们忙照做,云离施过针,进厨房端来几碗每日都备着的消暑茶,她们喝过,坐着等候。
针灸不是即刻就能停,病人也无法马上就醒,她二人觉着无聊,便开始聊起最近的见闻来,云离观察着病人变化,顺道也听上两耳朵。
起初,她们东拉西扯,说点谁家长谁家短的事,偶尔夹杂两句自家的经历。
这些交谈,云离每天或多或少都能听到几句,毕竟这村庄来回就这么大,哪怕是丢了根针,扭脸便是全村知晓。
“说起来,我吃午饭的时候听我们当家的提了一件事。”
“什么事?”
江大嫂子不着急说,反倒先看了云离两眼,见云离没注意到她们,还特意出声唤他。
云离本想装作两耳不闻八卦事,可既然人家喊他,自然不能当不知道,很快答应一声,看向对方。
“这事跟云大夫有关吗?”同伴问。
江大嫂子摇头,“要是跟云大夫有关,那不是要命了嘛?是这样的,我当家的说,附近的村子里有魔族上门了,闹得一通乱。”
“魔族?”云离和她同伴一道惊呼。
江大嫂子道:“是我当家的说的,他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大致就是,有魔族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躲过结界藏进村民们的家里,我听说藏人的那几个村民死得可惨了。”
云离蹙眉,“死?怎么死的?”
江大嫂子道:“还能怎么死?当然是被上门的魔兵杀的,我当家的说,那些魔兵是来抓叛徒的,抓完叛徒就杀人,还把人家家里洗劫一空。听说附近好几个村庄现在是死的死,跑的跑,都快空了。”
她整张脸揪得像个十八褶的包子,“我有点害怕,会不会有天就轮到我们了?”
同伴道:“不至于罢?不是说我们村里的结界才加固过么?而且我记得衡天门和驱魔队的仙长们最近一直在巡逻,要是有什么变故,他们肯定会赶来的。”
“说起这个,我当家的说衡天门和驱魔队有好些仙长都受伤了,就是在打魔族的时候。那群魔族做事情太鬼,很难抓。”
云离听着,默然取走病人身上的针,放过血后,等上数息,病人哼哼两声,渐渐恢复意识。
“别着急起身。”云离劝阻,“再躺会儿,等舒坦些起来不迟。”
病人苍白着一张脸仰卧,过去些时候,双眼慢慢回神,望向屋里三人。
“谢,谢谢。”
同伴们直摆手,问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轻轻摇头,支撑着坐起。
离她最近的妇人起身过去,帮她放好枕头,听过医嘱,开始喂她少量的药汤。
云离见状,走去那位放消息的年轻妇人身侧,压低声音道:“嫂子,请借一步说话。”
江大嫂子疑惑,但还是跟着进了厨房。
“嫂子刚才说的事就发生在这几天吗?”
“对,最早的也才过去四五天。”
云离又道:“嫂子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叛出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听当家的说,有人听到来抓人的魔兵自称是受了魔尊之命。我想也是,那个魔尊之前不是还到处抓人去吃吗?”
“吃人的可能不是他。”云离说,“他前段时间失踪了,有人猜测已经死了,但最近突然高调宣布自己回归,只怕是要变天。”
江大嫂子吃惊,“魔果然是魔,怎么杀都杀不死,难怪有些人也跑去投奔魔族,跟他们学那种邪术。最后肯定包死的。”
云离笑了下,继续道:“魔族贼心不死,只要我们这块地方一天没被他们占领,就一天有危险。接下来你们行事只怕得小心再小心。”
江大嫂子直点头,回道:“云大夫你也是,我听当家的说过,当年村里那场大战里,云家叔婶可是主力,那群魔族很可能还在记恨你们家。”
“多谢嫂子记挂,我心里有数。对了,之前听福娃说你们家老大和老二吵架了,和好了吗?”
提起家里那对双胞胎,江大嫂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睡一觉醒来就和好了,小孩子就这样,吵架吵半天,忽然就好了。对了,你家那口子还没有消息么?都过去好久了罢?起码得有半个月?”
“二十二天。”
“啊?那我还算少了。”
云离还是笑笑,没说话。
再过去些时刻,中暑的年轻妇人情况好转,起身告辞,江大嫂子二人记挂着还没洗完的衣服,遂辞行而去。
云离送过客人,继续去整理那些药草,整理几下,耳边又响起江大嫂子说过的事。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云离甩甩头,拍拍自己的脸,心道,以前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又不是没靠自己的本事赶走过敌人。
不知怎的,鼻头又开始发酸,他抬手随便在脸上抹了两下,努力专心忙手里的事。
*
村长夫人惊慌上前,拉住要撕辟邪符的丈夫,被对方极大力甩开。
“夫人,老爷想做的事,您有什么资格干预呢?”管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她连连倒退几步,被贴身侍女扶住,她习惯性地拉住对方,触手可及的是一阵冰凉,再看那小丫头,眼瞳一竖,呈出一副狐狸相。
村长夫人尖叫出声,继而眼见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上长出绒毛,绒毛越长越多,越长越密。
小丫头歪了下头,轻轻一吹,好些绒毛飞出,不多时,村长夫人七窍全然被这些绒毛掩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声音渐停,那些绒毛消散。
村长夫人那张原本平和华贵的脸如今带上几分妖冶,她冲侍女嫣然一笑,走到另处,和丈夫一样,撕去村中祠堂墙上贴着的辟邪符。
祠堂内的辟邪符共计七七四十九道,每撕一道,村庄上方的结界光芒就弱上一分。
村长夫人撕下新一张符,冲侍女道:“人族果然还是这么脆弱,一点长进都没有。嘶……”
她收回手,看着上头灼伤痕迹,“是那群老不死的手笔。”
再看村长,同样收回手,伤势比她还严重。
她啧了一声,“送走。”
“夫人,剩下的似乎都是这样的符咒,我们好几名同伴经受不住火焰,死了。”侍女道。
村长夫人盘着手里的珠串,“撕下多少了?”
“回夫人的话,三十。”
村长夫人盘算片刻,回道:“让他们开始行动罢。”
“是。”
撂过命令,村长夫人由侍女扶着,回房休息。
没过多久,结界之上窜来几道黑气,顺着薄弱处钻入,圈圈绕绕,进了邻近的山林。
*
“阿嚏。”
福娃抬头,被一条手帕捏着擤鼻涕,擤过鼻涕,又有软布在身上轻轻擦拭。
“快去洗澡,热水和换洗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洗完之后有姜汤喝,快去快去。”
福娃又打了个喷嚏,往淋浴小屋去,路过大黄附近时,大黄发疯似的冲他直叫唤。
他猛然转头,冲它凶恶龇牙,大黄登时后退几步,蜷缩成团,眼神不上不下地落在前头。
屋内的云离听到了狗叫,但离得远,没听出其中的不对劲,又听声音很快消失,只当是福娃又在逗大黄玩,不多在意。
等福娃洗完香喷喷的澡出来,云离提过的姜汤也上桌。
“你这头发还是没擦干啊。”云离道,“怎么每次都这样。”
“好累的,你帮我擦。”
云离无奈,拿过软布,绕去他身后。
“你们今天又跑河边玩了?”
福娃道:“河边多凉快呀,而且我们还能在树林里玩捉迷藏。”
“玩着玩着就打起水仗是吗?”
“多好玩呀。”
云离压着他头发上的水,倏然发现什么,捻起粘在软布上的一小撮毛。
这显然是动物的毛发,因是白色,一开始他未曾察觉。
“最近天气热了,林子里估计有不少小动物出没。话说,你今天有见到什么吗?”
“没看清,它们跑得太快了。”
云离仍存疑虑,但还是保持原样,继续道:“好好喝汤,别老玩你的手指。”
“好玩嘛。”
“等喝完汤随便你怎么玩。”
福娃随口答应一声,低头继续喝姜汤。云离坐在对面看他,心里那股子不安感再次上升,久久难降。
*
藤苍放下手中卷轴,抚上胸口,那儿正细细碎碎地传出点痛楚。他调整气息,那点痛楚很快退却。
他还是觉着不甚舒服,弹指一挥间,一面圆铜镜自平地而起,几只黑蝴蝶于镜面上翩翩起舞。没过多久,镜子里显出人间的清晰影像。
那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小木屋,屋前放着好几个竹架子,架子上整齐叠放多个竹药晒子,另边种着一棵桃树,树下拴着只大黄狗,一动不动地沐浴在月光下,似是睡熟。
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他站在小方凳上,用力向屋檐甩动右手上的鸡,鸡血飞出,溅在梁上,很快化为一缕烟。
藤苍定睛一看,那檐下贴着一道符,青烟之后,已然失效。
那孩子连甩十来下,跳下凳子,悄声关门进屋,藤苍的目光顺势穿透房梁入内。
只见他如法炮制,将鸡血往屋内四方挥洒,待得四角镇宅符无效,方才停手。
最后,孩子低头,将鸡身上剩余的血吸干净,一把丢到地上,那鸡满身布满狐火,眨眼成灰。
而那孩子抬起头,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那一瞬,藤苍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