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两岸的芦苇已褪成铁灰色,西风掠过时簌簌作响,惊起苇丛中几只鸬鹚。王维的竹舍檐下悬着半爿残破的铜风铎,每阵风过便发出呜咽之声,与汩汩水声交织成萧瑟的调子。阶前老槐树裂开的树洞里,藏着去年酿的槐花蜜,此刻正渗出晶亮的蜜渍,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琥珀色的泪痕。
王维的竹舍就掩在芦苇深处,檐角垂着半枯的丝瓜藤,石阶落满槭树的红叶。李白踏碎满地秋声而来时,半卷竹帘里,正漫出焦尾琴的泠泠清音。
"摩诘兄!"他解了佩剑往檐下柱子上一挂,乌木剑鞘撞得铜铃铛铛作响。琴声骤歇,王维披着件半旧月白色棉麻衣袍推门而出,如玉般的手指上还沾着几点松墨,却在看见李白怀间酒坛子时,倏然笑了:"孟夫子竟舍得把他那坛埋了十年的菊花酿给你?太白兄,果真还是你最有面子了!"
李白一袭紫袍,俊秀的五官如同谪仙临世,将酒坛往王维怀里一塞,笑道:"面子,那倒未必!我诓他说要酿'诗仙酒',非得用他亲手酿的做酒引。"李白挑眉,揭去泥封的酒香霎时溢满草堂。王维取来两只素面陶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漾起细碎涟漪,恍若那年长安城外的春水。
三碗酒下肚,李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攥着酒碗的指节发白,喉结滚动间溢出支离破碎的音节:"摩诘……我寻到金陵了……"王维望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洛阳初见的那日。
"有人说,月儿被掳进教坊那夜,有个乐伎投缳自尽了。"李白灌下半碗冷酒,嘴角却勾起讥诮的弧度,"那恶霸如今做着扬州盐铁使,府门前拴着西域进贡的宝马。"他解下腰间鱼肠剑拍在案几上,青铜吞口映出他扭曲的面容:"摩诘兄,你伤心只是不能给心爱的女子名分,可小嫂子毕竟陪在你身侧,两人终可耳鬓厮磨,可我呢?我此生怕是再难见到她了!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诗歌里出现那么许多的‘月’字?你们只知道我在写月亮,不知道的是,每一个‘月’字,都是我对她的思念和怀念。"
暮色漫进草堂时,酒已喝得见了底。李白说起在沧州救下的卖炭翁,老人被豪仆打破头,仍死死护着半筐炭;说起在颍州看见的饥民争抢观音土,衙役的鞭子抽得血水混着黄土飞溅。他忽然撑着案几起身,广袖扫翻了空酒坛:"摩诘,可知扬州瘦马?那些可怜的女童们被喂红绫饼时,可会想起自己阿娘熬的荠菜粥?"
王维沉默着为他斟上最后一碗酒。月光爬上东墙,照见李白腰间玉带钩上缠着的褪色红头绳——那是赵月儿及笄那年亲手编的,如今结着解不开的死扣。
"摩诘兄,不说这些伤心郁闷的事了,我今来,原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成婚了。"李白突然道。王维手中的酒勺倏然跌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响。他望着李白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恍惚看见当年那个在朱雀大街策马疾驰的白衣少年,鬓边簪着赵月儿喜欢的朱红色野山茶。
“恭喜......恭喜太白兄,成婚是人生的大事,更是好事儿。有些事和人,留在记忆里就好,在面儿上,终是需要放下才好。”王维想起红颜薄命的赵月儿,心下一阵悲凉。同时,又为好友终于放心而释怀。
“呃......确切地说,不是成婚,是入赘!对方是......”
李白的话没说完,王维手里的酒杯已然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很是悦耳,却也冰凉忧伤。
"对方是许圉师的孙女。她的祖父是前任左相,摩诘兄出自高门世家,应该是晓得的吧?"李白摩挲着案上残破的《大唐六典》,纸页边缘还留着当年在许府抄书时染的墨渍。他忽然轻笑一声:"赘婿要行跪拜礼;赘婿需要着吉服坐在花轿里,被女方家敲敲打打,,迎娶进门;三日后回门,赘婿还要给岳丈牵马执鞍……"窗外秋虫倏然噤声,只余淇水呜咽。
王维想起半月前在长安酒肆听见的闲言。说许家小姐及笄礼上,李白醉后挥毫: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惊得满座宾客忘了饮酒;说宰相府后园的海棠开得正艳时,总有个清瘦身影在墙外徘徊。他望着李白袖口磨破的云纹锦缎,想起许府门前,那烫金的"相府"匾额,喉间泛起苦涩的酒气。
“太白兄,赘婿在我朝,身份和地位......极其低下,为人所轻视和不齿,以兄长大才,何愁没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日呢?”王维自饮一杯,低声劝着。
“但凡有办法,男子汉谁又肯屈尊做赘婿呢?白年少时,一心想做游侠儿,除暴安良;可如今才知道,游侠只能就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而要解救天下苍生,只能站在最高处,那就得走仕途这边路。为天子师,可以教化天子,护佑万民;为一方大员,可以励精图治,护佑一州平安。所以,从现在起,我得努力往仕途方面加劲儿......”
王维轻声冷笑:“太白兄,可知小弟为何在这淇上隐居?那还不是因为仕途不顺,怀才不遇?仕途?又岂是你想的那般好走的?孟夫子大才,考了好几回,连个进士都没有捞着。”
李白醉眼朦胧,放下酒杯,竟伸手去触摸王维的脸颊,笑道:“摩诘兄,你与我不同,你的身后站着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你的不如意是,因为你拒绝了高贵的公主,也可以说是,你自己逃离了长安的污秽。可小弟不同,大唐律令写得清楚,商贾不得应试。你瞧,弟连一争的资格都没有!商贾怎么了?商贾不是人么?没有商贾,达官贵人吃什么?喝什么?真羡慕摩诘兄呀!出身高贵,还是个状元,还琴棋书画,音律舞剑样样精通,关键是还长得这般英俊。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对你,不得不羡慕仰视......”
王维自嘲的笑道:“太白兄喝多了!非要说羡慕仰视,那是因为我身材,比太白兄高了半头,下次,与兄站一起,我就挨着身子,你就不比仰视了......”
李白摆摆手:“我们之间,不光是身高,还有那不可逾越的门第。只是因为如此,我才入赘许家呀,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为了我能施展抱负,牺牲我一人又算的了什么?不过,也不能说‘牺牲’,因为——我也确实喜欢那个许小姐,许紫嫣,她温柔美貌,还知书达理......”
"那许家小姐,擅弹《霓裳羽衣曲》,指法比教坊司的头牌还精妙。"李白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她送我的端砚里藏着张字条,写着'愿随长风化碧涛'。"王维看见他喉结滚动,却将后半句"可长风难越玉门关"咽了回去。月光爬上东墙时,李白腰间玉带钩上的红头绳突然断裂,那是赵月儿及笄时用艾草染的,如今褪成惨白的尸色。
"当年在江陵,有个老儒生教我读《公羊传》。"李白突然开口,指尖沾着酒渍在案上画出歪斜的"民"字,"他说'民为贵'三个字,要蘸着血写在朝堂上。"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袖中掉出半块裂成三瓣的玉珏——那是赵月儿被掳那日扯断的。
五更梆子响时,两人已醉倒在苇席上。晨雾漫进草堂,凝在李白眼睫上的泪珠滚落下来,洇湿了枕边《侠客行》的诗稿。王维披衣起身,将褪色的青纱帐钩卷起,望见李白腰间佩剑上凝着夜露,恍若未干的泪痕。
酒至酣处,李白说起在沧州救下的老炭翁。那是个霜晨,豪仆的马蹄踏碎炭车时,老人正跪在结冰的河面凿冰取水。"他们抢的不是炭,是命。"李白攥紧酒碗,指节在陶壁上擂出闷响,"就像月儿被掳那夜,恶霸家丁撞开她家门时,灶上正煨着给我祛寒的姜汤,可恨的是我那日外出,没有在家。每当会想到此处,我的心就被凌迟一次......一次又一次,而今十年了,次数多的,记不清楚了,可疼痛却很清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袖中掉出半块裂成三瓣的玉珏,裂痕里还渗着暗褐色的血渍。
五更梆子响时,酒已喝得见了底。王维起身添炭,却见火盆里迸出个烧裂的栗壳,像极了那年赵月儿被掳时遗落的簪头。他默默用火钳夹碎栗壳,火星溅在李白沾着酒渍的衣摆,烧出个小小的焦洞。晨雾漫进来时,李白怀中的荐举信突然滑落半截,朱红官印在残月下泛着幽光,照见信笺上"前宰相许圉师"五个字,墨迹未干处,还凝着夜露,恍若未干的血泪。
十日后,辞别王维,回到安陆(安陆为李白和徐紫嫣成婚和生活的地方),当李白身着茜素红吉服,跪在许府祠堂时,案头供着的《大唐六典》突然翻卷起泛黄的书页。他伸手去按,却见书中夹着的海棠花瓣簌簌飘落,早已褪成惨白的胭脂色。檐下铜铃随风轻响,恍若当年赵月儿系在槐树上的红绫带,在春风里飘摇成破碎的蝶。
淇水依旧向东奔流,载不动那些沉在岁月里的叹息。有人看见王维在月夜的竹舍前焚了琴,火光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忽明忽暗。焦尾琴的残骸随流水漂远时,恰经过当年赵月儿被掳的渡口。而那些关于游侠、关于红颜、关于碧血的传说,最终都化作水面上零落的荻花,被西风吹散在无边的秋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