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中的秋,来得格外早一些,才七月末,不经意间天已犯凉。王维的素衣被晨露沾湿时,指尖正拨到《幽兰操》的第七个泛音。琴声忽地断了,惊起竹林中两只翠羽山雀。他望着案头那封朱漆封印的信笺,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三日前玉真公主的鸾驾停驻在山门外,随行女冠捧来的云锦霞帔犹带龙涎香,那位金枝玉叶的女道长说:"王参军,陛下在兴庆宫新设了翰林待诏,专候大才,公主殿下觉得,王公子不适合在济州那等穷乡僻壤作劳什子的司仓参军,倒是适合入翰林呢。"
王维嘴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冰雕般的手抚过冰弦上凝结的露珠,想起被毒害的没几年好活的崔嘉屹,淡淡地说:“京城太浮躁喧嚣,倒不如济州那个地方适合悲伤的人静养。”小童捧着刚煎好的药进来,瓷碗底沉着几片褐色的老参。王维淡淡地说:“维,该侍候母亲服药了,就不耽误贵使宝贵时间了。”
"郎君,济州急信。"老仆颤巍巍递上信笺,火漆印上"裴刺史"三个墨字犹新。王维展开信笺,裴耀卿清峻的字迹映入眼帘:"蒲州秋色应如旧,然东岳封禅事大,摩诘阿弟昔年在凉州画壁时,能解百姓倒悬,今又岂忍袖手?"信纸右下角还沾着几点墨迹,像是仓促间溅上的。
济州城门的铜钉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王维勒马时惊飞了檐下栖着的灰鸽。街市上挑着"裴"字灯笼的粮车穿梭如流,药铺门前的艾草捆得齐整,墙根下蹲着几个分食胡饼的流民。他忽然明白裴耀卿信中"既要圣驾周全,又要黎庶安生"的难处。
刺史府的正堂摆着黄河水道的沙盘,裴耀卿正在与几位老吏争论。"泰山封禅非比寻常,可徂徕山道的青石板却经不住万乘之辇。"他手指划过沙盘上的山脉走向,腰间银鱼袋在烛火下晃动着细碎银光。见王维进来,这位素来端方的刺史竟起身相迎,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泥点。
"摩诘来得正好!"裴耀卿展开御赐的封禅图,绢帛上金线绣的"开元"二字刺得人眼疼,"圣上定于仲秋启程,可这时间……"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王维沾满秋霜的幞头,"你且先歇息,明日带你去看徂徕山道。"
徂徕山道的晨雾未散,王维扶着湿滑的青岩,见裴耀卿已立在危崖边。这位刺史的鹿皮靴沾满泥浆,手中却还握着卷《水经注》。山涧下传来夯石声,几十民夫正在加固石阶。"原想凿山开道,可秋霖不断……"裴耀卿皱眉望着云缝里的日光,"摩诘可知,当年武后封禅,光修山道就累死三千民夫?"
王维望着云影在裴耀卿脸上投下的明暗,忽然想起长安城那些金碧辉煌的佛寺。"明府既要迎圣驾,又要保民生,何不效仿古制设驿站?"他解下腰间玉佩,在泥地上画出山川,"自曲阜至泰山,设三梁十驿,用漕船运粮,以骡马接驳……"
裴耀卿的眼睛亮起来,玄色官袍的广袖在秋风里猎猎作响。他俯身细看玉佩上的沟壑,指尖沾着泥浆在玉佩边缘勾勒:"此处可建水驿,彼处设陆驿。"忽然抬头,"摩诘可知,若按此图施工,需征调多少民夫?"
王维一怔,看见裴耀卿眼中血丝密布,方知这位刺史已三日未眠。"明府已有良策?"
裴耀卿从怀中掏出绢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县闲丁数目:"让刑徒戴罪立功,以工代赈。再雇流民修驿道,每日管两餐粟米粥。"他忽然剧烈咳嗽,以袖掩口,"只是……"欲言又止。
"明府但说无妨。"王维递上水囊。
"只是需摩诘亲往曲阜,说服孔氏族长让出林地。"裴耀卿望着山涧飞瀑,"孔家自恃圣裔,恐难周旋。"
三日后,曲阜孔林。王维捧着裴耀卿手书,见七十二代文宣公孔正叔抚须冷笑:"驿站侵扰先贤陵墓,裴使君好大的胆子!"
王维展开绢帛,上面赫然是裴耀卿以血书就的《迁坟疏》,字字泣血:"……愿以俸禄重修孔墓,更移碑立传,永志圣德。"他忽然跪下,"裴使君守汶水三日,足生冻疮,犹言'孔圣若见百姓受苦,必不忍责'。"
孔正叔瞳孔震动,良久叹道:"裴使君真儒臣也。"
深夜,刺史府书房。裴耀卿将孔氏族谱小心收入檀箱,见王维正在灯下誊写驿站规制。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砖地上,摇曳如舟。"摩诘,"裴耀卿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坚持修驿道而非开山?"
王维搁笔,见裴耀卿从案底抽出泛黄的《禹贡》:"当年大禹治水,顺山势而疏,非强凿之。为官亦如治水,当察民情而导,非以刑驱之。"
窗外秋雨骤急,打湿案头未干的图纸。裴耀卿起身关窗,玄色官袍映着烛光,恍若当年在长安初见时那个执意要重修含元殿排水道的年轻官员。
"摩诘,"他转身时带起一阵松烟墨香,"若有一日你入朝为官,切记:君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欺。"
八月朔日(八月初一),黄河水突然暴涨。王维骑马赶至汶水渡口时,天已黑得如同泼墨。洪水裹着断桅残帆撞击石堤,火把在暴雨中明明灭灭。裴耀卿的紫袍浸透雨水,正与几个军汉用铁链加固堤坝。"石笼不够!"他嘶吼着,嗓音被雷声吞没。
王维纵身跃入水中,冰凉的河水灌进衣领。他看见裴耀卿在泥浆里踉跄,却仍死死攥着铁锹。民夫们用门板搭成浮桥,老妇人抱着婴孩在雨中哭喊。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溃堤处终于被堵住。裴耀卿瘫坐在泥水里,官帽早不知去向,发间沾满水草。
"明府该在衙门调度……"王维话未说完,就被裴耀卿打断:"百姓若成鱼鳖,要我这刺史何用?"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上裂开血口。王维解下素白中单为他裹伤,发现这位总是从容的刺史,鬓角已生出数茎白发。
洪水过后,裴耀卿站在重修的汶水堤上,见王维正带着民夫补种柳树。晨雾中传来童谣:"裴公柳,护金瓯,王维诗,记风流。"他忽然解下腰间玉带,系在最大那株柳树上:"此柳名'济民',愿摩诘常护之。"
重阳日,封禅队伍绵延三十里。王维站在岱顶眺望,銮驾的金顶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乐官们吹奏的《韶乐》混着山下传来的哭声——那是被征调修山的民夫遗属在焚纸钱。裴耀卿设置的"三梁十驿"确实让粮草畅通,可那些空了的村落,墙上仍贴着未揭的征役令。
封禅大典那日,玄宗对着"三梁十驿"的沙盘龙颜大悦:"裴卿巧思,堪比当年裴矩督西域!(裴矩为裴耀卿祖辈,乃唐太宗时期著名政治家、外交家,曾编撰《西域图记》)"金笸箩里倒出十枚玉如意,砸在汉白玉阶上清脆作响。王维站在文官末列,看见裴耀卿捧着诏书的手在发抖,玄色官袍下摆还留着汶水的泥渍。
当日,玄宗指着堤岸垂柳笑问:"裴卿何时雅兴种柳?"裴耀卿叩首:"此乃王维率民所植,臣不过……"
"王维?"玄宗抚掌,"听说他的《九月九忆山东兄弟》,颇受士人赞颂,他的《郁轮袍》使得朕的皇妹为之倾倒。"唐玄宗想到皇妹李持盈,她痴恋王维不得,拒绝了自己的多次指婚,想到妹妹孤寂萧瑟的身影,刚刚涌入脑海中想要提拔王维的想法不由得淡了下去。
王维出列参拜玄宗,李隆基垂眸望着这个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心里不由暗暗喝彩“不愧是五大豪门世家的贵公子,这般出色的姿容,配上多才多艺的才学,也难怪皇妹倾心。这般模样,就是比起当年迷倒韦后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的崔湜,也毫不逊色。”想到崔湜,李隆基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连带着对王维的口头表扬也不那么真心了。
裴耀卿抬头,见王维站在文官末列,素白中单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两人在书房讨论驿站规制直到漏断,案头烛火燃尽三枝。原来所谓知音,不必琴箫相和,只需在黎庶疾苦处,共守一颗赤心。
调令来得比想象中快。裴耀卿离任那日,济州城万人空巷。老妪拄着青竹杖颤巍巍递上万民伞,伞面上"明镜高悬"四个字绣得歪斜。卖炊饼的汉子突然跪倒,铜锣声惊飞满树黄栌:"裴使君修河渠、免赋税,求您别走!"
王维扶着裴耀卿登上画舫,看见这位新任户部侍郎的眼眶泛红。岸边的哭声被秋水吞没,芦苇荡里惊起白鹭。裴耀卿忽然解下腰间银鱼袋:"摩诘,这鱼符留给你。记住,为官者当如泰山石敢当,既要撑起天家颜面,更要护住黎庶屋檐。"
画舫渐行渐远,王维独立岸边,看秋风卷着万民伞上的青纱,如同当年辋川竹林的晨雾。他忽然想起裴耀卿在洪水中的那句话,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这红叶终将化作春泥,而济州的百姓,终会记得那个在泥浆里与他们共患难的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