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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煮雪烹茶论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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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中宗景龙二年,夏夜,蒲州城西的王家宅院浮动着清雅的荷香,回廊侧边修竹随风摆动,时有萤火虫穿梭期间,在翠绿的叶子间划出了优美的金色弧线。

竹帘卷起了半窗星河,七岁的玄衣总角孩童伏在青檀案几上,面容秀雅,眉目如画,小大人般蹙着眉头,正用算筹排列《九章算术》里的方田题。他身后,比他年长一岁的兄长王维,身穿一袭月白色锦袍赤脚站在沙盘前,将黄河故道的走势捏成连绵的土丘,他自信地抬起下颌,仰头望着夜空,雕塑般的面容使弦月顺面暗淡,明亮的眼眸使得璀璨的星辰也失了颜色。晚风掠过庭前荷塘,带着水腥气的凉意漫过兄弟俩的衣襟,兄弟俩却浑然不觉。

"摩诘、夏卿,"王处廉深沉的声音,自廊下传来,腰间银鱼袋碰着新磨的端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且放下课业,听你阿娘说你们俩把四书五经都已学完,为父切来考考你们。就先说说《孟子》里的'忧以天下'的见解吧。"这位出身太原王氏的蒲州司马的袍角还沾着汾河堤坝的泥点,白日刚带百姓疏通了淤塞的漕渠的地方大员,清俊的脸上虽难掩疲惫,却在见到两个爱子之时发自内心的绽放出慈爱的笑容。

白衣少年王维忙用衣袖抹平沙盘,却不慎碰倒了弟弟刚摆好的算筹。玄衣小童王缙也不恼,蹲在地上将散落的算签,一一聚拢了起来,捆成小捆:"阿兄且去,我正记着方才的粟米换算法呢,先试试,免得耽搁久了且忘记了。"月光漏过竹帘,在他稚气的脸庞上切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廊下铜灯被夜风晃得忽明忽暗,王处廉悠然地缓缓地展开《孟子集注》,书页间,掉出半片晒干的莲蓬落到脚下,王处廉俯下高大挺拔的身躯,轻轻的捡起儿子别样的书签,递给王维,后者伸手接过莲蓬书签挨着父亲坐在石阶上,嗅到父亲袖口混着墨香与河泥的气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尔以为,是说贤人要心系苍生,以本为民,关心大众疾苦。《荀子.哀公》中有一句‘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也常说要心细民生,一国之君尚且爱民如子,何况为官呢,自是要上忠明君,下安黎民,尽己之绵力,守社稷安民心,这也是儿此生心之所向。”

似乎是为少年的志向喝彩,池中锦鲤突然摆尾,惊碎了满塘月色。王缙抱着算筹挨过来,将兄长散开的衣带系成端正的同心结:"就像阿耶今日开仓放的赈灾粮,能让河东道来的流民有粥喝,有庇护所可住,这既是‘忧以天下’,也是为国为民。"他指尖还沾着算签上的朱砂,在兄长素麻衣带上印出几点殷红。

望着芝兰玉树般的两个嫡子,王处廉眼底泛起笑意,拾起竹枝在沙盘画出井田阡陌:"若命你二人治理蝗灾,当如何应对?"话音未落,王缙已摆开算筹:"先计受灾田亩,按《均田令》折算免税额。"他的算签在沙盘边列成矩阵,像支待命的军阵的大将军。

王维微微一笑,却将父亲画的田埂推成蜿蜒长河:"此问题,儿之前从未想过,不过先生讲过《史记》《汉书》,倒也可以向古代先贤借鉴一二,便学那东汉王景治理汴渠,在受灾郡县,召集民众广挖沟洫。"他指尖划过湿润的沙土,"既能灭蝗卵,又可蓄水防旱,此两厢便宜。"沙盘上的沟壑映月光,恍若银河落地。

竹丛突然簌簌作响,崔夫人捧着绣架从佛堂转出,素色袈裟上沾着檀香。她出身于崔、李、卢、郑、王五大世家之首的博陵崔氏,父亲在世时是太宗时的宰相崔仁师,母亲是京兆杜氏,作为顶级门阀的嫡女,崔招不仅容颜绝世,更是数一数二的才女 。她饱览诗书,擅长书法、绘画,尤其擅长画风景画,此外她还精通佛法,是禅宗北宗高僧大照禅师的俗家女弟子。

三旬出头的崔招容颜秀美,气质超凡,她分花拂柳而来,宛如仙子落凡尘,父子三人均含笑望她,她却将手里的轻薄的金丝大氅为夫君披上,嗔道“家主身体不好,一变天就犯咳疾,也不当心者些!”说着又让后面的丫鬟凡娘和空娘端上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羹为父子消暑,看到长子,崔招慢慢的爱意似要溢出眼眶,笑道:"摩诘可曾想过,"她将绣着《维摩诘经》的绢帛平铺在桌案上,"治水疏渠正如针渡彩线,急不得也缓不得?"

王维凑近看母亲绣的"不尽有为,不住无为"八字,金线在月色下流转出美妙的光晕。他忽然指向荷叶上滚动的露珠:"阿娘,您瞧这水珠像不像流民的眼泪?"夜露恰在此时坠入池塘,激起圈圈微小的涟漪。

"所以,大郎是要用沟渠接住这些'眼泪'?"王处廉抚须大笑,震落竹枝上的宿露。王缙趁机将算筹插在沙盘边缘:"没错,荷叶接不住,可沟渠可以的。按照《夏侯阳算经》来算,每道渠深一尺需用丁夫三十……"他的声音渐低,因见兄长凝望银河出神。

崔招温柔地退下腕上沉香佛珠套在长子腕间:"记得八年前我夜梦维摩诘菩萨,次日大郎便出生,那日恰是维摩诘菩萨诞辰六月初十,是以取名维,字摩诘。维摩诘菩萨象征了智慧与慈悲,纯净无暇,阿娘希望我儿亦是如此。此珠串是为娘及笈礼时恩师大照禅师所赠,今日送与我儿,盼我儿平安顺遂,一生无虞。"佛珠带着母亲的体温,惊醒了王维的沉思。他忽然抓起竹枝在沙盘疾书,细沙随动作扬起又落下,渐渐显出“得遂平生志,国泰民安时”"几个大字的模样。

夜风骤急,卷起王缙未收的算签。他追着飞舞的竹签跑到荷塘边,忽见兄长立在沙盘前的身影竟与父亲如此相似。池中倒映的星河被涟漪搅碎,化作万千流萤扑向那个八岁孩童。

清扬的更漏声自城楼传来时,王氏兄弟的夜课仍未结束。王缙伏案重算《五曹算经》中的田赋题,王维却在父亲指导下用朱砂标注《禹贡地域图》。崔夫人将绣完的经卷轻轻覆在两个孩子肩头,经文中"心净则佛土净"的字样正好映着王维画下的黄河九曲。

三更梆子响过,王缙枕着算筹在石阶上睡着了,王维将外裳脱下轻轻地盖在弟弟身上,就着残灯在《地域图》旁题下小注:"地域之大莫如民意之大。"墨迹未干,树梢一滴夜露,坠落在"民意"二字上,将“民意”二字无限放大,晕染成绽放的墨荷。

微风吹过,暑去东来,转眼到了冬至节,官员自上而下休沐七天,用于祭祀先祖和一家团圆。自冬至那日起,连降两场大雪,不少人感染了风寒,自祭祖回来,王处廉的咳疾愈发严重,次日请了当地最有名的郎中过府,后有请了三个郎中会诊,才斟酌开了药,王处廉服药三日,咳疾似是有所缓解,全家人都送了一口气。

松烟袅袅升起时,王维的袖口已沾满细雪。八岁孩童跪坐在青石茶碾前,月光顺着竹帘的缝隙爬进来,在他鸦青的衣襟上绣出一片银鳞。

"阿耶,您瞧,这茶饼烘得脆了呢,一会儿再配上这梅稍雪的芬芳……"他仰头唤道,手中的檀木茶杵却从未停歇。茶屑沫子簌簌落在定窑白瓷盘里,细如新磨的松烟墨。王处廉搁下手中的书卷,看那团雪色襕衫在炉火前晃动着,恍惚间竟像是案头未干的山水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红泥炉上铜鍑腾起蟹眼水泡,王维踮脚取下悬在梁下的越窑青瓷茶罐。他的手指掠过罐身冰裂般的开片纹路,忽然又想起前日临帖时父亲说的"锥画沙"。茶末入水的刹那,满室漾开雨后云山的清气。

"摩诘可知,茶道亦有讲究,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王处廉接过儿子捧来的天目盏,盏底的茶汤泛着琥珀色的涟漪,"待得腾波鼓浪,便是三沸过矣。"他晃着头轻轻吹散茶汤浮沫,见茶面凝出流云状的乳花,竟似终南山间朝雾未散的峰峦。

廊外竹影扫过窗纱,积雪压折枯枝的脆响惊起檐角铜铃。王维快步走到窗前,踮着脚将窗子关紧,将父亲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小小掌心里,边帮父亲取暖边说:"阿耶昨日说陶潜采菊东篱,可这扑鼻茶香,倒是教孩儿又想起了谢公的山水。"他忽闪着星眸,扬起的嘴角漏出一颗小虎牙,"茶烟起时,可是把终南山的云雾都煮进盏中了?"

王处廉望着茶汤里晃动的月影,忽然记起儿子周岁时抓周的情景。那日小童不取金印玉笏,偏要攥着案头的紫毫笔不放。此刻炉火映得孩子双颊绯红,倒比案上供奉的文昌帝君像更添几分灵秀。

"摩诘且看这碾茶的功夫。"他执起檀木杵在瓷盘里画圈,"陆羽说碾要急转不滞,如劲风拂松。"木杵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可若是心浮气躁——"话音未落,茶屑忽地扬起细尘,惊散了案头沉水香的青烟。

孩童咯咯笑起来,发间玉冠的丝绦扫过父亲的手背:"阿耶常说致虚极,守静笃,原来碾茶也要守中持正。"他忽然端正了神色,学着大人模样挺直脊背,"就像阿耶教孩儿习字时说的,笔锋含而不露,方见筋骨。"

夜风卷着雪粒扑打窗纸,茶釜中的泉水又泛起新沫。王维膝行到屏风后,抱出裹着锦袱的焦尾琴。琴身映着火光,漆面流转的断纹恰似春冰初裂。他指尖扫过冰弦,清越的泛音惊醒了蜷在砚池边树洞避寒的狸奴。

"《碣石调·幽兰》的泛音,可像这雪落竹梢?"琴声里,王处廉看见儿子眼中跃动的星光比往日更亮。他知道这孩子生来便带着三分佛性,七岁时见画工绘地狱变相图,竟能说出"众生皆苦,当以慈航渡之"的话。

更漏滴到子时,茶汤已续过三巡。王维忽然搁下茶筅,指着窗外惊呼:"阿耶快看!"但见雪住云开,满庭月色泼银般泻在未扫的积雪上。竹影横斜处,竟似有万千玉屑随风起舞,恍若瑶台仙子散落的璎珞。

王处廉将貂氅披在儿子肩头,触到他单薄脊背时心头一颤。这个总爱对着落花发呆的孩子,这个能把茶沫看成云山的痴儿,终有一日要走出这方庭院,不仅心下哀伤,自己的病体怕是时日无多,不晓得还能陪妻子多少是日,但此刻雪光映着孩童清澈的眸子,他忽然觉得满室茶香都化作了《诗经》里的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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