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柳萧不由得回头看了闻人潜一眼，但他被紧紧抱着，只能看见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杂乱长发。

“你不是鬼王？”柳萧问，“这鬼巢中还有比你更厉害的鬼？”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闻人潜却被他这句话取悦到，他嗤笑一声，道：“当然没有。如果你想出去……我倒是可以帮你对付他。”

说着，闻人潜便带着柳萧缓缓降落，无数楼层从眼前闪过，大大小小的鬼在几米之外注视着他们，像是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迟迟不敢上前。

“那你……”

“我来这里休养，”闻人潜道，没说自己是受了伤还是怎么，“不过是个住处罢了。我对鬼王没兴趣。”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蹭着柳萧的耳畔，鬼没有呼吸，但冰凉的触感依然让柳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硌着他的后背，柳萧不适地挪了挪，意识到那可能是闻人潜胸口挂的那枚玉石。

柳萧记得这玉看上去相当旧了，闻人潜似乎也很爱惜，也不知是什么法宝还是闻人潜死时的陪葬品。

谈话间，地面已经近在眼前，鞋底触及坚硬的地面之后，柳萧便立刻错开几步，拉开了和闻人潜的距离。

闻人潜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贴上来。

柳萧环顾四周，周遭景象不像是公寓，脚下地面开裂破碎，头顶皆是摇摇欲坠的地基，看来他们已经离开公寓，来到了地下的防空洞中。

活人的到来让这片黑暗久违地躁动起来，柳萧感受到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从暗处投向他，他扫视一圈，一手落在了剑柄上。

相比之下，闻人潜倒显得自在，他绕着柳萧转了一圈，一手成爪向黑暗中一抓，一只圆滚滚的小鬼被他提了出来。

“鬼王在哪？”闻人潜嘶声问。

那小鬼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从身上分出一个小芽，往上颤巍巍一指。

下一秒，无数黑影雨点般坠落，柳萧剑尖一划，冲天火焰在他周身环绕，将那些坠落的小东西阻挡在外。

这时候柳萧才发现，从空中掉下来的是成群的虫蛇，它们在空中扭动，挥舞着触角和足肢，密密麻麻地落入火焰之中，在热浪灼烧下收缩蜷曲，成为一摊灰烬。

柳萧抬眸望去，头顶同样不知何时爬满了虫蚁，如同一个蠕动的囚笼将他笼罩其中，一双浑浊的眼睛藏身在那些小东西之后，暗中窥视。

那八成就是鬼王了。

此情此景，就算是再刚强的汉子怕是都要叫出声来，柳萧却面色不改，脚下一点跃向空中，挥臂便是一剑，一道赤红的剑痕随即浮现在防空洞顶部，如同一条淌血的伤疤，烧焦的虫子尸体纷纷坠落。

而那鬼王须臾间消失了踪迹，柳萧短时间内没找到他，回头扫了一眼闻人潜方才在的方向，后者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了原地。

没等柳萧开口呼唤，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道嘶哑的尖叫，他循声回头，一道鬼影在身后缓缓浮现，正是闻人潜。

他手里提着一个干巴巴的瘦东西，柳萧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鬼，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瘦得跟个骷髅似的，皮肤像是被虫蚁撕咬过，溃烂红肿，发黑的血肉裸露在外，散发出阵阵臭气。

“鬼王，”闻人潜把那鬼在手中晃了晃，面露嫌恶，“看着不好吃。”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萧从这男鬼眼里看到了些许期待，他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想要柳萧夸他？

柳萧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叹了口气，抬手一挥，周身火焰顷刻间散去：“你对付鬼还挺有一手。”

闻人潜没接话，光是直勾勾地盯着柳萧，后者几乎以为他要说一句对人也一样。

但他没有，男鬼把那只鬼王提到眼前看了看，五指倏然收紧，那鬼王的脑袋四分五裂，随即有一团漆黑的鬼气飘了出来，被闻人潜一把攥住。

柳萧知道那是鬼王的魂魄，他在除鬼的时候，把那团魂魄打散就算大功告成了，现在被闻人潜一口吞了，也算是……物尽其用？

普通小鬼的魂魄约莫手掌大小，柳萧眯眼看了看，发觉这鬼王的魂魄也差不多大。

柳萧觉得有些古怪，他确实觉得这鬼王死得容易了些，但柳萧不知闻人潜深浅，或许对于这只男鬼来说，对付鬼王也不过是小儿科。

……吗？

就在这时，柳萧忽觉身后传来一股极强的恶意，他下意识拔剑回击，一团黑影却直直穿透了他的长剑，径自飞入他的眉心。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柳萧看见闻人潜面色一变，往他的方向飞扑过来。

柳萧却不像闻人潜那样急，他睁开双眼，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让他知道，自己怕是被鬼上身了。

这对柳萧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他自幼就听孤儿院的院长告诉他，自己缺了叫什么“除秽”的一魄，比魂魄完整的人更容易被鬼上身。

事实也是如此，柳萧一年被鬼上身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现在成了捉鬼师更是如此，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

等待。

呈现在眼前的似乎是一条地道，柳萧透过行路人的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烛火昏黄，装饰古朴，似乎距离现在已经有好些年头。

此人脚步匆匆，拉风箱似的喘，似乎怕极了什么东西，不住回头看。

这似乎是某人的记忆，是鬼王在变成鬼之前的？

柳萧正思索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上位者似的从容，不急不徐地跟在他身后，鬼王却像是被吓破了胆，气还没喘过来，就没命似的夺路狂奔。

地道错综复杂，但任由鬼王如何躲藏，追兵总是在半分钟之后赶到，像是猫戏耍老鼠，那只爪子就悬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终于，在这样的追逐中，鬼王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捂着脸痛哭流涕起来：“够了，我投降，魔尊，我投降……你给我个痛快吧，我求你了……”

鬼王乞求的魔尊没有任何回应，光是冷眼看着他跪地求饶，就像他体内的柳萧一样。

终于，约莫过了几分钟，一道身披锦袍的影子出现在那人身后。

没等鬼王看清来人的模样，一只手就揪住了他的头发，似乎暗含怒火，将他的脑袋掼在了墙上。

“说吧，你把闻人潜的肉身藏到哪儿去了？”

闻人潜？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柳萧多留意了几分，这鬼王还是闻人潜的熟人？

没等柳萧细思，眼前景象一转，入眼是一块凹凸不平的地面，几厘米之外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鞋，纯白的衣角在风中飘拂。

柳萧被迫盯了那只鞋几秒钟，这才听鬼王颤巍巍开口：“我按您的吩咐盗走了肉身，现在魔尊战败，您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吧？”

对方笑了笑，道：“你一介散修，本事倒是不错。你也算是围剿魔尊有功，我自然会履行自己的承诺。拿了钱逍遥自在去吧。”

鬼王大喜，刚要抬头道谢，眼前徒然一黑。

柳萧的意识短路了一瞬，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原以为是周围没有光线，几秒钟后他意识到，这鬼王是被人蒙住了双眼。

“自认倒霉吧，”一个轻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搅了这趟浑水，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出去了。”

肩头一沉，那人将鬼王猛地一推，失重感倏然袭来，鬼王尖叫着在坡地上翻滚，落地时已经成了一滩烂泥。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手臂一疼，鬼王发出一声尖叫，蒙在眼上的布条掉落在地。

微光映入眼帘，柳萧定了定神，意识到那些声响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那是数不清的昆虫和毒蛇，它们栖息于深坑的每一个角落，约莫是饿了许久，这坑中掉下的活人立刻吸引了所有虫的注意，纷纷往这边爬了过来。

这是个万虫坑。

这鬼王是受虿盆之刑而死的，怪不得鬼巢下方的防空洞里到处都是虫蛇。

须臾之间，虫蛇便密密麻麻爬了满身，无数足肢从皮肤上走过，其间夹杂着蛇身冰冷粘腻的触感，鬼王大叫起来，柳萧觉得他很吵。

混乱间，柳萧眼前一震，不是来自这段记忆，而是他的魂魄本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冲击他的魂魄。

可算是来了。

柳萧试探地屈指，被虫蛇覆盖的男子突然动了动，他缓缓抬起胳膊，昆虫劈里啪啦掉落下来，露出其下肿胀的皮肤。

他两指搭住自己的太阳穴，下一秒，指尖骤然刺穿头颅，手指在大脑中搅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鬼魂慌了，在柳萧耳边放声嘶吼，年轻的捉鬼师不管不顾，他似乎找到了什么，猛然抽出手指，鬼魂的尖叫抵达一个高峰，随即戛然而止。

双眼一睁一闭，幽黑的防空洞再次出现在眼前，柳萧微微偏过头，看见一团漆黑的魂魄在自己血淋淋的两指之间不住挣扎。

一些鬼会将自己怨气最重的一段记忆展示在被上身的人眼前，好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趁机吞噬，而这也是最方便柳萧动手驱鬼的时候。

这鬼也没那么难对付，早知道就直接来找鬼王了。

柳萧随手捏碎了那缕魂魄，心想。

“柳萧？”闻人潜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响起，“你……怎么了？”

柳萧这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握着剑，他随手把剑插进剑鞘，道：“没什么事。”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闻人潜，发觉对方身上多了不少伤，约莫是方才柳萧被鬼上身时留下的，仍在冒着白烟，脖颈上的红绳大概是断了，玉石不见踪影。

凭闻人潜的能耐，要制服柳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这男鬼怎么让自己伤成这样？受虐狂吗？

柳萧皱了皱眉，不知怎地心里有些不舒服。

闻人潜闻言却松了口气，他方才只见一道黑影窜进柳萧的身体，接着柳萧便发了狂，见人就砍，闻人潜生怕自己动手把柳萧伤着，也只能四处躲避。

闻人潜还没这么憋屈过，他正想着干脆先把柳萧冻住再想办法，柳萧就突然捅了自己的太阳穴，把鬼王剩下的一半魂魄抽了出来。

“你怎么把魂魄捏碎了？”闻人潜皱了皱眉，有些不满，“鬼王的魂魄很补的。”

柳萧一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鬼刚从沉睡中醒来，还是需要能量的时候。

……不对，柳萧一个捉鬼师，为什么要给这男鬼补身子？

柳萧觉得荒唐，他揉了揉眉心，想到自己终于能从这暗无天日的鬼巢中出去，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些许。

他正想转身离开，身子一沉，柳萧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是闻人潜一把抱住了他。

“还好你没死，”闻人潜紧紧搂住柳萧的腰身，鼻尖在他颈侧轻蹭，“不准再丢下我一个……”

他说着，身子居然发起抖来，男鬼冰冷却柔软的嘴唇在柳萧颈间游移，像方才幻境中蛇在皮肤上爬行的触感。

靠近腺体的位置突然一疼，柳萧“嘶”了一声，一把将闻人潜推开，他一摸后颈，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手的血。

柳萧无语地望向闻人潜，后者全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光是舔了舔唇边鲜红的血迹，似在回味。

这男鬼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