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栽月看在眼里,百思不解,便问老仆:“公主府兴建不过五载,汝何以这般年岁,仍在此当差?”
“承蒙大人关切,”老仆慢吞吞行路,解释道:“小老儿打小就卖在万里桥边的安南侯府,伺候了六十年,老了不中用了,主家便放了身契,让我离府,说是颐养天年。”
“可咱这样的孤老,哪有天年可养。”老仆抬首望了眼苍天,还是憨憨地笑:“不过是嫌小老头干不动,光吃不中用,扔出来,任我转死沟壑罢了。”
话到此处,老仆幽幽停顿,章栽月凝视他背影,却无端想到经过他手,国公府和皇城御前,不知放出去多少年迈使役,每每放人,他都自诩体恤老弱,是在开恩施惠,积德慰天。
“小老头当时确有几吊傍身钱,可是没有主家庇护,马上就被抢了,还被打个半死。”
老仆又慢悠悠捡起话头:“好在命大,遇到山奈姑娘,她帮我治伤,又找到这差事,不用卖身,有活就干,没活晒晒太阳,还找了个伴儿,慢慢过日子。”
忽然提到山奈,章栽月更奇怪了。
“怎么公主府的事,一个外人可以随意插手?”
“山奈姑娘怎么能叫外人?”
老仆顿脚,嗔怪地回看一眼,认真道:“她就是殿下第一个捡回来的孩子,小人亲耳听她说过,六年前,是殿下把她从沟里掏出来,送到虎守林去养。那时她也就十岁上下,没爹没娘的,妹妹先冻死沟里头,她舍不得撒手,差点就一起没了。”
“咱殿下说了,有银子,养得起,京城沟里不许死人。”老仆严肃强调,确认章栽月听进去了,才转身继续,慢吞吞带路。
“主子。”
姜法轻声唤,章栽月耳朵听见了,凝视脚下的冰霜的凤眸中,却忽然闪现山奈从天而降,张牙舞爪,守护姚令喜的模样。
书房门口,虎守林九人恨不得撕了他,为姚令喜报仇的强烈恨意,随之浮上心头。
章栽月似乎有点明白,虎守林弟子对姚令喜那种近乎虔诚的天然崇奉,个中缘由,只能是因为——所谓朝廷搜捕流民押送虎守林习艺,继而作为帝国医工分送州府之大政,实则起于姚令喜的人,在背后救治流民。
那些被他视为癣疥、扰乱京师的不安分隐患,那些被他视若虫?、欲涤清扫除的流民,在姚令喜眼里,都是不许死在沟壑的子民?
她不嫌弃他们,将他们送到虎守林习艺,给饭给住给身份,教傍身技艺,让他们重活一回。
难怪虎守林弟子会漠视他这个帝国首辅,只为姚令喜一人俯首。
这个姚令喜,到底怎么回事?
章栽月踽踽随行,在老仆精心设计的路线中,悄然穿行于安顿侍卫的厢房。
如果说先前是府中弥漫着药香,此地简直药气冲天。
虎守林弟子手捧药盅,往来其间,侍卫们的呻吟喘息,无处不在。
眼里耳里鼻腔里,都是让人揪心的刺激,章栽月还没从姚令喜救助流民的震撼中醒神,再次受到暴击,立即被自己的累累罪行绊住脚跟,袖中攥拳,汗颜无地。
大错铸成,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补偿。
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对方是姚令喜,庆幸姚令喜对自己人不离不弃,不惜舍命拯救,否则她若与谢天贶不管不顾,抽身离去,自己一丁点损伤都不会有,但这些侍卫侍婢的下场,绝对会惨不忍睹。
他的罪孽,也将百死莫赎。
章栽月抚着胸口,终于明白姚令喜的人,为何都肯为之生为之死,个个豁得出去。
再次想到自戕的丹歌,章栽月无限感慨,走神太过,不小心撞上了止步的老仆。
老仆扶住他胳膊,对上他稍显彷徨的眼神,确认自己没白白在章栽月门前,从昨夜扫雪到现在,憨笑着压低声音:“章大人,这边不兴乱踩。”
“唔。”
章栽月木然抬首,眼前白茫茫一片,微微泛黄,刚想问何以不能踩,“喀拉——”,冰层破裂声响起。
循声望去,角落里,一名男子戴斗笠、披蓑衣,蹲于冰面,右手似在掏挖。
“小麦麦,穿新衣喽。”
太子殿下手拿一把麦秸,絮絮叨叨:“好麦麦哪有不穿衣裳的,不穿衣裳的那都是坏人,填坑里给你沤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