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裹挟着暮色,渐渐吞噬了整片村庄。
昏暗的小院里,灶屋的柴火亮起微弱的火光。麦芽糖汁被倒入陶锅,漫长的熬糖开始了,炉火中时不时爆出火花噼啪响。
“婶子……”白一一盯着糖汁,假装随口一问,“地里的谷子,抢回来多少?”
王氏的手在洗碗水里停顿了一瞬,灶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黄熟的抢了七成,青穗……只能留在地里等天晴。”
“青穗?”白一一眨眨眼,木铲在锅沿磕了一下,“就是还没变黄的?那……它们还能熟吗?”
她前世对于“农作物生长周期”的认知,仅限于超市货架上“应季蔬菜”的标签,但也根本不记。她分不清稻子和麦苗,之前问王氏地里的谷子什么时候收割时,甚至不知道地里究竟种的是什么,只能笼统的用“田里的庄稼”来含糊过去。更不懂什么叫“抢黄熟留青熟”——在她看来,庄稼要么能收,要么不能,还有中间状态?她之前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王氏轻轻“嗯”了一声,碗筷在盆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动:“若是晴天,青穗再晒几日也能饱满。可如今泡了水……”
白一一终于问出了困扰心中多时的那个问题:“那地里七个谷堆只盖着草垫草席,会不会渗水?”一个没留神,手就挨上了陶锅边,猛地缩回手,问题却没停下,“虽然地势高些,可最底下的谷子在地上,时间一久,会被水泡吗?谷子淋了雨会不会发芽?”
“那谷堆穗朝内,秸秆朝外,”王氏举起一只碗比划,“就像倒扣的碗,雨水会顺着‘碗边’流走。”说完又横起两根筷子支在碗口,“底下一般也都有秸秆或树枝架着。”王氏声音温柔地就像耐心教幼童识字,“家里用的是娘编的竹架,离地两寸高,浸不着谷穗。”
白一一的眉毛都快拧成麻花——那谷堆有底座?谷堆堆法儿也有讲究,利用一头大一头小的天然特性筑起第一道防水工程?之前完全不知道,老祖宗千年智慧的结晶啊,又学到新知识了。
“那、那这样能撑几天?”她追问道。
王氏捧起一摞碗,轻轻一翻,水珠顺着碗沿滚落:“三天。下雨超过三天,湿气渗进去,谷子就会发热……”
“发热?”白一一脑袋一嗡,“那不是要霉变?”她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黄曲霉素,一级致癌物!
“砰——”
一声闷响突然砸碎雨夜的寂静。还没等她回过神,“砰——”又是一声。
“没事。”王氏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是娘在给湿谷脱粒。”
手上的木铲突然变得沉重。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王氏洗碗的动作越来越急,水花溅湿了围裙,而自己的“好奇宝宝”人设,正在往对方心口扎刀子。
“婶子我……”她手忙脚乱地想补救,“我不是故意问这么多的!我就是……就是……”
“我知道。”王氏把碗摞进橱柜,声音轻得像晒场上飘走的谷壳,“那年闹蝗灾时,半亩地都没留住……如今能抢回这些,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
“婶子,那明天……”白一一斟酌着用词。
“照常去。”王氏的眼神突然坚定如铁,“地里的活计多我一个也不顶事,卖糖的营生不能断。”
“阿奶那边?”
“我去说。”
王氏的身影刚消失在雨幕里,隔壁的闷响就骤然停歇。随即,陈阿奶的嗓门穿透雨夜:
“去!当然要去!老天爷不让庄稼人活,老娘偏不信这个——邪!”
最后那个“邪”字伴着一声震天响的闷砸,像一记战鼓,宣告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不屈服的倔强。
白一一盯着糖浆,突然觉得喉咙发堵。她刚才的每一句“无知提问”,都在提醒王氏——这场雨会偷走多少血汗。
而她——很多东西都不懂!
她能在二人面前显露自己的不懂,也能在二人面前毫无遮掩地无休止发问,问一些在外人看来应是世人皆知的常识,但她不能亲口说出她不懂。她不懂的东西太让人匪夷所思,而她懂的那些东西更会让人觉得天方夜谭。她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这种“小小”的怪异。
而陈阿奶和王氏知道她很多东西不懂,却从没有表示出诧异,对于自己懂的东西更是无条件相信,从不会打探缘由。双方在这种心知肚明却不挑破的状态下一直和谐相处,她很满意目前这种状态。
前世她养任何盆栽都养不活,现在却要关心庄稼防水技术,这些被王氏和阿奶视作常识的生存智慧,对她而言全是新知识……
雨丝在夜色中织成绵密的网,笼罩着这座仍在顽强运转的小院。
堂屋里,连枷击打谷穗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与雨声较劲的鼓点。陈阿奶和王氏轮番挥动着连枷,每一记重击都是向老天讨要时间的抗争。
灶屋内,铁牛双手捧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他掌心跳跃。昏黄的光晕里,白一一正专注地往模具中灌注糖浆。刚放下竹勺,她又立即换上铁锅开始熬制皮蛋料水,两枝侧柏叶、花椒、茶叶速速扔进锅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豆秸和侧柏叶只能堆在檐下点燃,白一一拢了拢散乱的鬓发,“铁牛,这火交给你了,别让火把房子点了。”还没等铁牛拍着胸脯应下——
“姐姐慢点!”金花惊呼声中,白一一顶着竹簸箕再次冲进雨幕。杂间里的黄土、黏土在簸箕里堆成小山。当竹铲触到生石灰时…生石灰!她突然顿住——眸中刚燃起的星火暗了下去。几大筐湿谷穗,这一斤多的石灰能有多大鸟用?只是——心中那团烈火却越燃越劲,就是不知道,所以,得试试!
“阿奶——”她抱着簸箕冲进漆黑的堂屋。黑暗中,连枷破空的呼啸声与砸地的闷响交织,陈阿奶和王氏正凭着记忆在黑暗里挥汗如雨。
油灯不能点。近了会被连枷带起的风吹灭,远了又看不清,不如省下灯油钱。
只能盲打一阵,再点灯来瞧。
“给我留些湿谷子!”白一一朝着连枷声的方向喊道。
“桂香,歇会儿。”陈阿奶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白一一一个激灵。
油灯亮起的刹那,地上黑压压的湿谷穗显露真容——约两平米的面积上堆积着十厘米高的谷穗,四周散落着密密麻麻的谷粒,像一场小型爆炸后的残骸。
陈阿奶从地上抓起一把,举到灯前。三个脑袋同时凑近。白一一眯着眼,只见掌心里黑乎乎的谷粒与泥土难分彼此,有些已经结成了小块。
“湿谷子容易打烂,”王氏轻轻捻起一块“土疙瘩”,睫毛在灯下投下细碎的阴影,“这些就是…我和娘打了半个多时辰,才打出这些。”
白一一接过油灯,光晕扫过地上的“战果”。三斤谷粒混着泥浆,还不够填满一只陶碗。白一一突然想起晒场上那些金灿灿的谷堆——本该装满十几口麻袋的收成,天若再不放晴,只能缩水成掌心这一小撮……
“砰!”陈阿奶的连枷再次砸下,震得灯焰剧烈摇晃,仿佛连火光都在为这不公颤抖。
一连串疑问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脱粒原理她懂:是靠作物自身干燥到一定程度,借外力打击脱落。这里绝大多数人家脱粒是都是用连枷,秀才家用石磙,湿谷穗无非也就是这些,可能还会手搓脚踩。
只是对湿谷穗强行施压,恐怕得用数倍的力气和时间,且损耗更大。这种应急措施只能临时应对少量湿谷,而现在几大竹筐,全家轮番上阵再打十天也打不完,再加上不及时晒干或低温烘干的话……
好一场与天争时的苦战!
雨声忽然变得刺耳。白一一望着掌心混着泥土的谷粒。
“姐姐~锅里的泡泡要逃跑啦!”金花奶声奶气的呼唤响起。
“——来了!”
白一一猛地回神。是,湿谷要抢,营生也不能断,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鸡蛋筐里摞着的蛋比往常多了不少。清晨周大郎家的金氏和田老七家的赵氏来送蛋时,白一一和王氏正在县城卖糖,陈阿奶在地里忙活,数蛋付钱的重任就落在了铁牛肩上。
“姐姐你放心,我数了两遍,保准错不了。”铁牛撸起袖子,小脸上写满自豪。沾着泥巴的手指在筐沿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白一一手上和着料泥,突然冲他眨了眨眼:“我们小掌柜想不想让这活计变得更轻松?”
铁牛瞪圆了眼睛:“数鸡蛋还能有更省事的法子?”
“那当然!”白一一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弧度,“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手中的竹片在陶盆里划出流畅的圆弧,“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白一一望向雨幕,眼前浮现出铁汉王正在拉铁丝、沈思禾正在打磨木头的画面……
前世在乡下见过的脚踏式脱粒机——那是她痴迷基础物理时特别研究过的。
眼下湿谷急救固然重要,但更长远的是——她找铁汉王和沈思禾制作的脱粒机也在路上了。转轴、齿轮、连杆…这些简单机械的组合,在这里或许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高科技”…
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这次秋收,她只知道——下次一定行。到那时,或许这个家的劳作方式会翻天覆地,至于村里其他人——她已想到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