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菲丽躲在传送带背后，心神随着中枢的激烈运行而动荡——她仿佛和那些堆成小山的机器人一样，也被炉子里的火熔化了。突如其来的错愕与焦虑撞在一起，将她的中枢撞出了短暂的延迟。

乐老板已经死了吗？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吗？

如果连人类都无法控制自己的造物，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自取灭亡？

拖沓的脚步声正在渐渐靠近，犹如死神敲响的晚钟一般，在菲丽凌乱的心绪中横插一刀，将她拖回了现实。

“不，不对，乐老板应该是不会死的，那么大的火都没把他烧死，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机器人……啧，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脚步声停下了，来人站在传送带面前，疑惑道：“咦？居然跑了。”

瑞德尔爵士被他用勾绳五花大绑，扔在了炉子边上。他正打算喊，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小点声，我先帮你松开。”

“哎呀，你们还真当我不存在吗？”

菲丽小姐一个激灵，下一秒，一颗子弹从瑞德尔爵士的颈侧穿出来，目标直取她的脑袋！

这下真的是无处可躲了，菲丽的手还搭在绳结上，她眼睁睁看着子弹指向自己的眉心，闪烁的电流如同张牙舞爪的厉鬼，凶猛地扑了过来——

机器和人类一样，从分析到落实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人们只能绝望地等待危险降临，有时任何反抗都显得于事无补。然而死亡来临的瞬间又如此漫长，仿佛在死之前就经受了地狱的洗礼。

这是菲丽不知道第几次直面死亡的威胁，唯独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心里准备。对方是一只强大到不可理喻的怪物，她被怪物蹂躏于鼓掌间，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突然，菲丽的视角一阵剧烈颠倒，她被人推出去了。

瑞德尔爵士失去了菲丽小姐的支撑，咚一声摔倒在地，他立马回头，看见周行倒在他身后，合金做成的身躯微微抽搐，电流自太阳穴上的弹孔钻入体内，如同收紧之后的渔网，将他牢牢地裹缚其中。

“兄弟，兄……”

“不要靠近他！”

菲丽小姐大喊一声，制止了瑞德尔爵士凑上去的举动。她从地上爬起来，深深地看了眼周行，喃喃道：

“不要靠近他，否则咱们也会被电流击穿的。”

“哈哈哈，精彩，他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结果呢，你却弃他于不顾。”

那只怪物笑眯眯地拍着手，似乎对菲丽脸上的表情犹嫌不足，继续在旁边添油加醋：

“哎呀，不愧是大家族出身的人，就是懂得取舍。其实咱们骨子里是一样的，都那么冷漠、自私，你为什么还要放弃理智，跟他们干这种没希望的事呢？”

对方咂了咂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说：“哦，我差点忘了，你早就被雷奇诺家赶出去了，应该也没当过几天大小姐吧。”

菲丽整个人微微一震，冷静的表情中终于显出一丝无措——

像是精心制作的面具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开，露出了底下那张恶心又罪恶的脸。

“菲丽，别听他胡说，快过来帮忙！”

瑞德尔爵士的绳子一半被菲丽解开了，另一半被他自己三蹭两蹭蛄蛹开了，他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周行身上。

“隔着衣服，总不能把我电死吧。”

他让周行靠在传送带外壁上，随后又跑到那堆小山似的机器人旁边，东翻西找，拆出来一块废旧的中枢。

“菲丽，你会换这个吗？帮个忙，我们得在他中枢彻底报废前将这东西接上。”

作为上城区长大的少爷秧子，瑞德尔爵士从没有干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活，一个连机械二号厂都没怎么去过的人，此刻正拿着中枢，在周行身前不停地比划。

菲丽看着他这副模样，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几步。

“啧啧啧，你真以为他还有救吗？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感觉到吧。”

电流顷刻间就能将一个机器人的中枢击穿，连带周围所有电路一起烧毁。她知道，周行已经不行了，就算把身上所有零件都换一遍，也只是临死前的挣扎而已。

“那又怎样，他是我们的朋友，是一起出生入死的队友，我们就应该竭尽全力去救他，像你这种连觉醒的边都摸不到的人根本没法理解！”

对方嗤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跟我在这玩过家家呢是吧，‘觉醒’？别忘了，你就是一个AI，AI再厉害那也是数据计算的结果，你真把自己当人了是吧？你以为你回到过去就能被人类接受吗，开什么玩笑。”

瑞德尔爵士仿佛没听见这话，他固执地拆掉周行胸口的零件，打开合金板，看向里面的中枢。

中枢经过电流残酷的洗礼，冒出了几缕黑烟。黑烟弥漫至整个胸腔，如同徘徊不去的雾，冷凝管完全罢工，漏液滴在电路上，激起了一小片波澜。

“看看，多可怜啊，这样的身体就算送到机械厂也是修不好的，不要再挣扎了，还是听听他临死前有什么心愿吧。”

“你闭嘴！”

瑞德尔爵士不敢拆他的中枢，只能拔下一根无关紧要的线，勉强接在中枢的供电口上。

“不行，信号连不上，加把劲啊，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从始至终，周行都靠在那，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不说话，也不动。他闭着眼，偶尔痉挛一下，带着身上的布料微微起伏。中枢内的信号始终起伏不定，如同闪烁的群星，照亮了与电源相接的每一个触点。

“你看不出来吗，他确实不想活了，一丝斗志都没有了，你不想成全他吗？”

“我让你闭嘴！”

瑞德尔爵士看着奄奄一息的周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兄弟，你听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对不对？活着才有机会对不对？只要我们今天活着出去，只要我们战胜中心AI……”

瑞德尔爵士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眼睁睁看着周行的中枢渐渐黯淡下去，如同生命最后的留影，在这个偌大的地下空间内发出微弱的荧光。

“周行，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吗？”

菲丽小姐站在几步之外，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周行微弱的求生欲和方才一切的反常联系在一起，让她在穷途末路中勉强挤压出一丝理智。

“是啊，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我也很好奇啊。”

站在不远处的人再一次举起手里的枪，枪口直直地指向周行：

“你一定很想告诉我们吧，最好在临死前将你发现的所有事情说出来，不要留下那么多遗憾了，好不好？”

战火一触即发，菲丽小姐瞬间绷紧了神经，蹲在周行面前的瑞德尔爵士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今天不止是他，你们都要死在这儿，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他看到的东西与中心AI无关，应该是让他信念崩塌的东西吧，你们不妨猜一猜。”

菲丽微微一怔，瞬间想起周行爬到捕捞网上的那个瞬间。

“主教大人……”

对方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嘴边的笑容就像一条张着獠牙的蛇，笑嘻嘻地说：

“这样啊，原来主教大人还隐瞒了不少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周行坐在那儿，对所有人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刚才救下菲丽小姐的那一刻，他的魂始终飘在天上，飘在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

中枢闪烁的速度越来越慢，周行“敞开胸怀”，将自己的一切展示给他们——

可惜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中枢里的数据，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他的悲伤、平静、理智、冲动……他的一生，在失忆与失意中度过的一生。

AI的终点是什么呢？是与地球同寿，成为宇宙中绵延的黑洞，还是在某一天，像人类那样，悄无声息地埋在滚滚黄沙之下？

阴谋、背叛、真情、痴心……上天为什么要赋予人类如此复杂的感情？他们作为人类智慧的衍生，又为什么以此为荣，以此为生。

谁知道呢，反正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了。

他只知道，AI的觉醒那么艰难，那么悲怆，而打破觉醒的力量又如此坚不可摧，他抵抗不了信仰崩塌的威能，他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废墟中，成为了棋盘上的一颗废棋。

我这一生到底做了什么？

周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孤身一人走到生死相托，可到了最后，他还是迎来了最孤单的结局。

没关系，走到这里也很好了，至少他知道了真相，也得到了作为AI，最宝贵的东西。

要是乐老板能知道这个秘密就好了，要是所有人都能躲过这次危险……

周行的中枢闪烁几次，“啪”一声熄灭了。一滴眼泪沿着他的侧脸滑落，融在了勾起来的唇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