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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返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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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宁北侯府长期没有人气,早就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有几间客房是对易殊开放的,但他一年也没进去过几回,每次回来也就是直奔祠堂罢了。

易殊走过漆黑的中庭,径直走向深处的祠堂。

他垂眸推开隔扇门,一股香灰混合着油烛的气味扑面而来。

“儿臣回来了。”易殊一面说着,一面点燃火折子照亮了四处的油灯,火光映着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往常都是一个月来一次,只是这次出了一趟远门,没办法亲自上香。

祠堂里的油灯壳是铜制莲花纹样,甫一点燃灯芯,火光明亮,经久不息,并不是他走时的模样。炉内的香烛燃尽的灰也很新鲜,就像是这两天才有人来过。神龛内的每一块牌位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反着漆器的光。

平时他在宫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也没麻烦旁人清洁祠堂,往日里月月来倒是没有察觉,现在一晃走了半年,祠堂内要是没落灰,倒是真就说不过去了。

倒也没那么难猜,其实是殿下吩咐人照看的吧。

易殊撩开手腕上宽松的大袖,低头点燃手边的香,恭敬地插入香炉之中。

香烛的火星一会暗一会明,然后袅袅烟雾升起。

出了一趟远门,好久没同他们聊上几句了,哪怕一直以来都是单方面的。

易殊轻叹了一口气,屈膝直身跪在灵台前的蒲团上。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因为离家太久,突然就开始怀旧,他想起幼时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

母亲将他抱在怀里,温暖又舒服。这个时候父亲带着胡渣的脸凑过来扎得他生疼,教诲他做一个善良正直的易家儿郎。

然后母亲玩闹着推开父亲,道:“孩子才多大啊,你跟他说这些。”

透过青烟,他看到父母弯下腰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看着他成长,叮嘱他要做一个保护大圌百姓,要尽心辅佐李氏的江山。

可画面一转,通天的火光张着血盆大口吞噬宁北侯府,蚕食着侯府的气运,铁骨铮铮的祖父也在千里之外的北域咽了气。

春风拂过万象新。

脑海中又浮现出昭宁挽着纸鸢露出娇俏的笑容。王延邑在亭中舞剑,撩起满地霜华。

然后是殿下低眉温和的神色,或许是下完了一盘棋,或许是终于得空偷偷看了闲书,或许是因为追云惹了宫里侍女生气正大着舌头道歉。

启明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没有这样一刻如此清晰明了。

带着炙热沙砾的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场,白骨森然的尸骸随处可见,叫声凄厉的黑鸟掠过长空。

下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染红了将士的双眼,满地的断肢残垣足以重建一座雍景城。

他手中已经迟钝的刀和已经挥舞到脱力的手昭示着他的滔天罪行。

他从未认为自己多良善的人,与人讨论历朝战争中的事件,还可以面色如常地将十几万大军视作弃子,将失陷的城池拱手让人以前明哲保身。

可是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与真正的战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战场上挥下的每一刀都是斩断活生生的生命与其背后千千万万个亲眷家属。

战士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披上了盔甲而已。

封地和权势永远不会属于战场上挥血洒泪的人。

高台之上的人可以仅仅通过下一道指令,改变上万条生命的走向。

他也在不经意间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更何况,易殊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在他的指令下,雍景城的亡魂除了士兵,更多的是无辜的百姓。

他下了屠城的命令,让整个雍景城陪葬。

他想起赏节苟延残喘之时,用尚可以睁开的那一只眼瞪着他:“屠城?你也不怕遭报应。我听说……你们大圌的太子最是假仁假义,你明面上却已经作出这种事情,你以为你还回得了大圌吗?他还敢用你吗?他要是敢,他这些年积累的名声,不就一朝轰塌了吗?”

铁锈味涌上喉咙,赏节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缓缓向后倒了下去,在冰冷的地面抽搐了两下,终于不在动弹。

是啊,殿下。

白玉在侧,怎忍有瑕。

就算已经杀了赏节,对方的话也绕耳不绝。

不过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屠城。

哪怕心中有一道戒尺时时刻刻鞭笞他三百遍。

这是他的恶,是他与殿下本质的不同。

他的殿下连棋局上的一枚弃子都不愿意舍弃,自己怎配与他并肩。

“……”

由于多日未进食,又久跪不起,易殊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紧咬着下唇,用力得几乎要咬破了,四肢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甚至有一些耳鸣。

“……倾之,你不应门,我便要自己进来了。”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失焦的双眸像是被注入了灵泉,易殊骤然屏住了呼吸声,小心翼翼地向着门口望去。

祠堂的折扇门本来就没关紧,被人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

莹白的月光倾泻下来,那个晓风霁月的身影披着华,踩着残影,踏步而来。

“殿下……”像是从梦境中睁眼,易殊声音有些哽咽,又带着一点难以置信。

等到对方的脸终于清晰可见,易殊终于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人,他的眼睛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想起身迎接,但由于跪得太久,气血不通,没能如愿以偿。

李自安顿时慌了神,连忙上前两步,蹲下身来扶稳那道消瘦的身影。

低垂的纤长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在来时已经想好了好多要说的话,但在扶住自家侍读的身影那一刻,却只心疼地道一句:“……是我来晚了。”

易殊稳住身形,望向对方温和的眉眼,轻声道:“殿下怎么会在此?这个时间您不应该在和太后一起面见赵安抚使吗?”

闻言,李自安眼中心疼更甚,他的手从扶住易殊的手臂移到了指尖,入手冰凉,可见对方在这里跪了多久。

“赵大人早已述职结束,都已经出宫了半个时辰了。”

易殊若有所思地轻点一下头:“原来如此。”他在祠堂跪着,没有时间观念,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

纸是包不住火的,易殊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偏过头去:“殿下知道了吧。”

李自安身形一顿,他没有装傻,面色如常:“我已知晓。”

“雍景城内不仅有士兵,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易殊心中憋着一口气,闭着眼道,“殿下,老人小孩,病人弱者,我一个人都没有放过,早已恶贯满盈,声名狼藉……”

“在胡说什么……”身穿白色锦衣的人轻叹一口气,伸手将人拥入怀中。

被抱住的绿袍身影顿时僵住了,他声音有些恍惚:“……殿下?”

“当时的情形我已知情,”李自安的手抚上对方柔顺的发顶,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雍景城粮草紧缺,军队已经用城中百姓作为食物了,本就有违人道。”

“更何况我方一直在劝降,城中的百姓若是想要活命,有的是方法逃出来,更何况你们攻城之时能活着的百姓也早就不是那群手无寸铁的人,说不定也参与了吃人一事。”

易殊埋着头,低声道:“可是他们总归也算无辜之人……”

“倾之,”李自安柔声道,“我向来被诟病过于妇人之仁,但其实,更善良的一直是你。”

“我非圣人,既是大圌的太子,我的仁慈,只给大圌的百姓。”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也染上几分不容反驳的气势。

从未听过这番说辞,易殊想开口反驳,却听李自安继续道:“若是想要得到我的庇护,那便归降大圌。更何况当年西夏践踏我国领土时,也未曾因为城中有无辜百姓而放下屠刀。我们不过是原路奉还罢了。”

“倾之,为何要把我推上高台,打造成完美无缺的神?”李自安靠在易殊身上,轻声问道。

什么造神,明明殿下就是完美无缺……

可是殿下说得没错,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一点差错,否则就觉得自己不配待在殿下身边。

却没想过殿下或许不愿意。

或许有一种可能,自己做什么,殿下都会容忍。

易殊垂着睫毛,像是释怀一般,轻轻将下巴放到了李自安肩上。

像是猛然想到什么,易殊颦了颦眉,继续道:“可是不管怎么说,雍景城攻破有功,但是屠城终究有过,殿下不用替我受过。”

见自家倾之好像终于没有那么沉郁,李自安松了一口气,可又听到对方的话,颇为无奈道:“破城的功劳记在我身上,谈起责罚惩罚就是你独一份的?”

易殊垂着眼睛没说话,但是意思不言而喻。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他是以太子侍读的身份去监军,功劳自然是归殿下。而罚是不可能罚太子的,有什么过错都是旁人代为受罚。

李自安轻轻揉了揉对方的发丝,温声道:“有我在,不用担心。”

“殿下……”易殊皱着眉,直觉告诉他自家殿下已经同太后妥协了什么。

皇上身体不好,近两年好不容易有一点实权落在太子手中,易殊并不想李自安为他以此为交换。

李自安却不愿在此事上再费口舌,自家倾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道:“很晚了,倾之,回家吧。”

易殊抬眼,望着自家殿下真挚的眉眼,最终把话都压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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