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里尼西北边界。
望着远处的旧日森林,囚犯们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终点。
他们眼中闪过恐惧,许是为了壮胆,有人开始大声咒骂士兵,咒骂荣光城(荒城)的大人,甚至咒骂新国王和这些人的所有祖宗……
他们咒骂一切,却迟迟不肯抬起步伐。
士兵们没有仁慈,将散乱的武器丢在前方让囚犯们去捡,然后举起□□对准他们后背。囚犯们就这样被迫奔跑起来,涌进森林。
树底下光线黯淡,静得瘆人。
手握武器,有人尝试过回头,结果弓箭毫不怜悯地射出,钉入身体。
没死,但在这种情况下,离死也不远了。
于是剩下的人只好惊惧地继续向前,直到士兵看见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森林深处。
“狗屎,都是狗屎!这些该死的走狗!”
特温高声怒骂。
“他们不敢派自己人,就让我们这些可怜人代替进来。寻找公主?哈!我敢打赌她早就被狼吃了!”
“森林里有狼?”有个声音打岔,颤抖地追问,“不是说旧日森林里只有怪物吗?”
“有狼,也有熊,从前有人见过,所以都这么说。你个孬种,怪物倒不怕就怕些畜牲?”
“你是怎么混进牢里的?”
“我只是……我只是……”那人嗫嚅半天。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瘦弱的男人是因为□□被抓进来的,牢狱里头这种人最好欺负。眼下,他们就需要欺负些什么好壮壮胆。
一行人停下脚步,不敢再深入。
头顶的树冠连一滴光线都不放进来,四周寂静无声,这种沉默的黑暗比野兽更有威慑力,仿佛能吞噬一切。
人们没有交换不安的眼神,毕竟彼此间都没有信任。
特温清楚,这支队伍糟糕无比,在旧日森林中就是送死的命。
他们之中有盗猎者,有小偷,有农奴,也有油嘴滑舌的骗子和私生子。其中盗猎者是最危险的,能铤而走险干这个,手上大多沾过人命。
尽管士兵们宣称只要带回公主,无论是死是活,都会赦免罪行赏赐金子。可特温认为自己绝无可能完成任务。
我只是个拿了主人家几条项链的可怜人。
特温打量队伍里的面孔,寻找能够拉拢的对象。那群走狗肯定围在森林外,我要带多几个人,才好在逃跑时有足够的掩护。
这是聪明人才能有的计划。特温心想,他在主人家干了那么久,甚至还能看懂几个字呢。
他思考着自己待会儿该说的话,此时几个盗猎者却厌恶地开口:“你们想走就走吧。”
“那群呆瓜最大的错误就是解开镣铐。”盗猎者们扯开笑容,“森林才是我们的地盘。”
他们肯定早就商量好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甩开没用的家伙。
特温很犹豫,在他的计划里,十个小偷骗子都比不上一个盗猎者。那些玩弄嘴巴和手脚的都是软蛋,碰上危险一个都不顶用。
他得跟上去。
“我跟你们一起。”特温发现自己竟然真开口了。
他在盗猎者的注视下咽了口唾沫,“我会生火烧饭,也懂怎么布置陷阱。”
“哈哈哈陷阱,布置陷阱。索伦,这家伙还会你的手艺呢。”为首最壮的男人大笑,拍着同伴后背。男人笑着,眼神却像刀,冰冷地割在特温脸上。
特温垂下脑袋,绷紧身体。
“好吧,至少我们缺个做饭的小姑娘。”男人最后说,“你可以跟着我们。”
“但最好别有什么坏念头,不然,我就把你吊在树上喂乌鸦。”男人和他的同伙又哈哈笑开。
算不上队伍的队伍就这么解散了。
他们在森林里三三两两离开,特温望着人走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心中狐疑是否有呆瓜真信了大人们的承诺……
——找到公主,生死不论。哪怕只带回一颗头颅,也能照常获得赏赐。
特温冷笑。上一次看见这么宽容的奖励时,他还是个小孩。
热病烧死了整个镇的人,成堆尸体需要掩埋。只要有人能进去把尸体放上板车,倒到坑里,大人们就许诺面包和铜币。
很简单的活计,很要命的活计。
宽容的奖励总与性命挂钩。
特温跟紧了盗猎者,这一行人确实更适合野外。哪怕这座森林并不寻常,也还是自由自在地走着,好像这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越走越深,其中几位还比量过树干,对它的粗壮啧啧称奇。
特温听见他们在讨论这些树能卖多少钱,总归比毛皮要赚得多。他听得后背发凉,私伐林木可是重罪。
按照律法,森林属于大人,里面的所有动物、花草、矿产自然都归大人们所有。可也对,这群人既然都敢盗猎了,又为何不敢再私伐林木走私?
他胡乱想着,忽然感觉气氛有些古怪。
互相笑骂的声音一下子没了。队伍停住脚步,为首的男人皱紧眉头,开口道:“这我们之前来过……”
来过?
在特温眼里它们都一个样。
但盗猎者们对此深信不疑。
“闹鬼?”
有一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管它是什么,来了就杀,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们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
热?
特温搓搓臂膀,感觉到汗黏黏地贴在身上。
确实是有点闷热。
他的余光忽然捕捉到某个动静,慌张转头去看。只见周边树干上缠绕一圈又一圈的荆棘,顶端上扬,面朝自己。它的生长速度很快,刺不断顶破枝干长出来,新生的刺是粉色的,尖角锋利。
当特温目光落在荆棘身上时,它甚至还不慌不忙地在顶端开了一朵花。
那花苞由小及大,花型饱满,一瓣瓣地盛开。
一朵艳红的花。
幽香袭来,漂亮的花温柔绽放,特温却兀自害怕。
他颤抖了几下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跑。
在念头诞生的同时,他听见几声尖叫。话语中的情绪尽是胆怯。
“狗娘养的!这什么东西?”
“是活的,它是活的!它抓住了我!”
“它在动,还在动……周边还有,周边还有,老天——我们被包围了!”
带队的男人猛地怒吼:“安静!”
他吼叫的音量不比雷霆差多少。
“不过就是几棵草!瞧瞧你们!”男人用斧头猛地斩在树上,缠绕的荆棘藤渗出乳白汁液,断落,掉在地面。
“瞧瞧,这就是你们害怕的东西?”
砰得一声巨响,斧头掠过的风吹起特温额角碎发,钝斧削开荆棘,斩下花朵,花瓣在零落飘散。
男人捡起花和藤曼,五指收紧,艳红的花汁与藤曼青白的汁液一同被碾出。
特温能看见刺将男人皮肤刺破,流出鲜血,血混着汁液滴落,男人面不改色。这副场景奇异地令特温镇静下来。令人们镇静下来。
是啊。
长得再快,再诡异,始终还是棵草。
草有什么可怕的?
男人逼视着他们。特温被注视到时,扯起嘴角,露出个殷勤的笑容,服从道:
“是、是的大人。这只是些草……”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息。
无奈的叹息。
荆棘忽然暴涨,在人们惊悚地注视下疯狂生长起来。地面、树上还有头顶树荫间都探出更多藤曼,柔软的刺在呼吸间变为尖锐利刺,它们如蛇般攀上脚踝、手臂,直至全身。
男人往后退几步,握紧斧柄调整了几次,才重新扬起斧头。
斧头没有挥出去,柔软的藤曼从头顶林间落下,搭在锋刃处,温柔地包裹了它。殷红的花盛开在铁器上,随风摇晃。
男人被吊了起来,倒垂身子,挂在树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特温也被荆棘包裹缠绕全身。
枝叶生长,叶片层叠交错,逐渐遮挡视线。
在关进黑暗的最后时刻,特温睁大眼,他好像看见了人,一个女人。
她的头发如火一般红,皮肤白皙,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荆棘在她周围生长,开满了花。而这些危险的花簇拥着她,却顺从地低垂,好似觐见君王的臣民。
特温感到心跳加速。这是旧日森林,这是旧日森林……
他恐惧地想。
让这座森林成为禁区的从不是野兽,是危险,来自旧日的危险。传说、可怖、女人……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特温绝望地闭上眼,对活命已不抱希望。
——神啊,我看见了女巫。
……
艾丽娅将这群人丢出森林。
这不是她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所以算得上熟练。
士兵们守在外围,没有贸然进入。当一群人浑身伤痕地爬出森林时,他们习以为常地用剑让伤势最重的几人彻底合眼,尸体堆在板车上,等着拉入乱葬岗,然后再把较轻的伤员转移。
这期间,无数人隐晦地将目光瞥向森林。
曾经张狂的罪犯们垂眼不语,有些瑟瑟发抖,他们恐惧这座森林,恐惧其中暗藏的诡异。士兵们则冷静许多,时而低声交谈。也许不久后,又有一批新的探路羊要被送进来了。
这一个月以来,闯入的旧日森林的访客兴许比它过往一整年都多。
艾丽娅避开眼,不想见到这群士兵的胸前纹章。
林德贝里的家族纹章,是一条盘踞在高高冰山上的银灰色长龙。这群士兵身披紫金披风,携有家族纹样,却是来追杀自己的杀手。
红发的艾丽娅在树荫底下远远观望。
她神色平静,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相互揉搓着。
自从看过阿娜丝塔的记忆后,这个动作就成了她思考时的小习惯。
无功而返,次次如此。
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
年轻的红发女巫转身要走,离去前,她蹙着眉头试探性地伸手,然而指尖甚至还未越过树荫,便已感觉刺痛。
仿佛有层膜无形地阻隔着她,抵御她体内奔腾的某种力量。
再进一步,就不是警告,而是撕碎。
她能读懂结界蕴含的提示。
“……”
沉默。
良久,艾丽娅叹了口气,真正地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