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娅攀在窗边往下看,胡同里除了依旧渗血的灰褐肉团外,什么都没有。
她畏惧而厌恶的将目光从老鼠尸体上收回,然后突然怔住。
霍华德走近问:“那只老鼠……”
“它死了。”艾丽娅简短回答,她叫骑士来看窗台边的痕迹,“你觉得这是什么?”
曾经的御前骑士只看了一眼。
“手印。”霍华德皱起眉,“有人曾经在这里掉下去过。”
还是奋力挣扎后才无奈地掉下去,艾丽娅注视窗台上的血痕手印,鲜血尚未干涸,痕迹也并不清晰。实际上,它甚至都称不上是一对完整手印,那些时而细长时而宽扁的混乱抓痕尽显那人当时的慌乱。
会是谁呢?
会有谁知道这间密室般的阁楼,又会有谁能知道怎么绕路进来?
艾丽娅的心在打鼓,慌乱而不敢置信。
霍华德绕着室内不大的地方走了一圈,警惕又细致地搜寻,很快就又找到一处证明。
“殿下。”他唤来艾丽娅,“这痕迹也是新鲜的。”
新的痕迹这次在墙面上,墙皮受到常年港口潮湿天气影响,大都已经脱落,少数完整的地方能看见用黑炭勾画的图画。受到潮气的碳粉都蒙了一层雾灰,但有一处还是崭新的深黑。
黑色字迹磕磕绊绊地写在图画旁边。
“我们都会安好。”艾丽娅念出那句祝愿,感觉自己出乎寻常地紧张,她蹲下身抚摸那道字迹,指尖沿着线条摩挲,将它看了又看,某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不。艾丽娅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犯傻,她猛地站起身,跑到窗户边再次朝下张望。
没有。
没有任何可疑的大片血迹。理智上知道事情变得愈发复杂,心中却为此松了口气。
霍华德看着她,充满疑惑和担忧。
艾丽娅意识到时间紧迫,只来得及瞥了眼对方,甩下一句跟我走就匆匆下楼。她的脚步又急又快,艾丽娅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楼梯远比上来时要漫长。
她拉开房门,冲到街道上去,阳光洒在眼前,和那愉快而期待的心情一般灿烂。
然而不过片刻,在检查完胡同和房屋外侧各处墙壁后,艾丽娅心情再度坠入谷底。
为什么会没有呢?
怎么会没有呢?
如果她来到了尔多港,如果她在阁楼里留了字句,如果她就在附近……为什么不再多说点,为什么不再留下更多的指引,为什么只用这一句似是而非的模糊暗示来提醒自己?
艾丽娅焦躁不安地想着。
除非,除非……
脑海中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性。
——除非她也身处险境。
霍华德很快追了上来,第一时间是看附近有无可疑人士,然后才看向公主,他敏锐地发现殿下的气势在这短短几刻内再度变化。她站着,但并不挺拔,就像朵被烈阳晒蔫的花。这是一朵生于王家温室的花,霍华德复杂地想,本不该遭受到如此的风雨摧残。
就在此时,公主转过身,看了眼骑士命令道:“走吧,回旅馆。”
霍华德留意到殿下的面色平常,好似没有变化。这就是最糟的变化,嘴唇无声地张了张,可那句关心没有道出来。殿下与自己并不亲近,也许还是要尤利塞斯来处理更合适。
“是的,殿下。”骑士顺从地说。
艾丽娅走在前头,感受到晌午阳光打在脸上有种灼烧般的热痛。
被羊毛长袍盖住的双手紧紧攥握成拳,她一直忍耐,直到回到旅馆,走上三楼,房门在身后闭合,里外世界被彻底隔绝,艾丽娅扑向床榻将脸埋入枕头内,终于遏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哭泣的阵仗比预料中要小,只是在紧咬的唇齿间挤出的一小段呜鸣。
“……安娜。”天啊,她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安娜。安娜。安娜。”一旦说出口,情绪便再也控制不住,艾丽娅轻声呜咽,幻想自己正靠在那熟悉的怀抱里,对方带着无奈却疼惜的笑容用手抚过自己脸颊,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挥去自己的恐惧,一如从前,一如往常。
泛黄的枕头被她用眼泪打湿,最开始她确实是在为安娜哭泣,担忧对方的处境,怀疑促成安娜现状的元凶是什么用意,也在思考怎么在偌大的尔多港找到对方——即便这艰难重重,好似天方夜谭。
然而思绪蔓延,火光、刀剑、血腥还有尸体,一路上道听途说的流言,这一切突然就涌入脑海。
据说哥哥们是断头而亡,人们分别在寝室和过道里找到他们的尸体,头颅就丢在一旁,连接处有血肉不规则的裂痕,说明袭击者是将他们硬生生撕开的。被发现时,乌鸦甚至已经啄食掉他们的眼珠。
父亲是在自己眼前自尽而亡,那迅速肿胀且泛着紫色的身体至今仍记忆深刻。
母亲,母亲呢。艾丽娅紧咬嘴唇,不让惊惧痛苦的哭泣声传到屋外,她猜想母亲正被奥卡姆囚在某处,随着合作的不顺畅会愈发过得艰辛。
为什么是我遭遇这一切,她想丢开周遭所有,为什么是我活着,她想回到过去蜷缩在父母的保护里,或者是她也死了也好,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粗糙又刺耳,像头喘不过气的驴子,难听极了。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责任,如果母亲也对现状无能为力,那逃脱在外的她就理所应当背负起了责任。
窗外的天光明亮,阳光却仅能洒入窗户一角,除此之外,这间客房几乎都是昏暗的,又潮又冷。艾丽娅扯起床被裹住自己,蜷缩在床脚,觉得好累。
我睡在稻草床上,我头发里钻满了跳蚤,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但我却还是公主。
艾丽娅注视着窗户的那一片阳光,好像这就能让自己暖和起来似的。
我是洛里里尼的林德贝里,是王国的继承人,是唯一能顺理成章将奥卡姆赶下王位的人。
我应该坚强,应该复仇,应该行动起来。
她犹豫地想。
可我,可我真得能做得到吗……?
室内陷入寂静。
良久,她爬下床来,床被掉落地面,她走到那片阳光里,那真得很温暖,然后透过窗户窥看外界,好让自己短暂脱离这片苦海。这座旅馆离码头很近,是她们刻意为之的选择,方便离港也方便寻找出港机会,所以只要角度足够合适,目光眺望得足够远,就能看见码头里忙忙碌碌的人群。
艾丽娅现在就看见了码头,她看见一个又一个彩色布帐拉扯出各自区域,摆摊的商人坐在下面乘凉,在看守和买卖间来回。
人很多,在足够远的距离下变成了一粒粒模糊的小黑条,虽然繁乱,却也不失为秩序的一种,但是她很快发现了一圈小小骚动。
那是靠近栈桥位置的地方,大大小小木箱堆积在一旁,黑条们围聚着中间却留有一处空白,空白里则只有三、四个黑条在争执,而从色彩看就比旁人亮丽许多的穿盔甲士兵正匆匆那聚集。
有人在码头闹事?还是寻仇?
艾丽娅不是很在意,不过出于对周边事件了解以方便利用的心态,还是多看了几眼。
可是士兵介入后,聚集的人群很快就散了。
没有人被带走,也没有人多做纠纷。显然,无论事因如何,这只是件毫无波澜的小事。
……
“你记得约定。”
朱莉叹道,然后尼赫迈亚就踢向了安娜的小腿。
剧烈疼痛在瞬间爆开。
我一定发出了惨叫。安娜苦涩地想,她有听见身后水手们的议论声骤然一静,士兵穿着盔甲行走的脚步声也乱了节奏,但他们都不会来帮我。
朱莉显然也注意到动静带来的影响,转过身,对着人群歉意一笑。
收到十枚货真价实的银币作为赔偿的船主不大介意地摆手,士兵则干脆连头都没回。
安娜手中还残留些许胡椒粒,黏在她指缝间,她原想用强抢货物的行为引来士兵,接着无论争执也好下狱刑罚也罢,总归是被人注意到,能留在国内。
可希望被朱莉无情碾碎。无论安娜怎么声张冤屈,那个女人还是游刃有余地摆脱掉怀疑,大方的赔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安娜注意到在与女人对视之后,士兵所剩无几的怀疑就消失了,他们,他们全部人都对自己的话视若无睹,好像朱莉拙劣的谎言有多高明似的。
——这是我家脑袋不好的孩子。
女人歉意地微笑,于是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理由。
安娜紧紧咬牙,不让一声痛楚跑出。尼赫迈亚没有留情,她的左小腿说不定真断了,每一步行走都像刀一下下片过骨头,锐利而细酸的疼痛在折磨她。
尼赫迈亚架着安娜,继续将她往目的地拖去。
朱莉的手安抚地贴在自己背上,“坚强的孩子,等上船后很快就好了。”
不,我不坚强。安娜拼命地眨眼,不让泪水跑出。
她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从长长的栈桥一路看向身后的城镇,目光想要穿过尔多港,穿过来时的路,穿过整个洛里里尼王国,她只想把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
艾丽娅殿下,我……
但是她的目光最远只能落在临近码头的一排房屋上,看不见来时路,也看不见王国,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房屋互相紧挨,各类窗户像一张张眼睛沉默地回望自己。海水拍打礁石和栈桥木桩,在哗啦的碎沫声中,安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终究是被带上了船。
……
艾丽娅收回目光,不再看向码头。
然而声音还是将码头船只启航的笛鸣声送来,浪声阵阵中,人群嘈杂的喧响与海鸥的啼鸣混杂一团。
说不上为什么,她察觉自己格外心烦意乱。
门外有人敲门。
艾丽娅顿时警觉望去,人声传进屋内:“小妹,是我。”
“稍等。”她抽出绑腿处的匕首,握在手中,然后才打开门闩。
一张陌生人脸出现眼前,艾丽娅辨认片刻才发现这是尤利塞斯,而尤利塞斯后边还跟着一戴斗篷的人,是霍华德。她侧身让两人进来。
尤利塞斯跨入屋内,没再穿着上午进城时的衣服,他那乱糟糟的卷曲棕发变平顺了,鼻子处横着的伤疤只有细看才能看出些许印子,眉毛细了,一下子好似变了个人。
“我们有麻烦了。”合上门后,尤利塞斯轻声说,“现在的搜寻令上多了好些人,大半是那晚失踪的骑士或仆从,城内都张贴满了。我去看了,队长和我都被算在内。”
也就是说,他们也不能以真实面貌露面了?
追捕紧追不舍,那种疲惫感又来了,艾丽娅抿唇说:“你的易容……”
“能发挥作用。”尤利塞斯苦笑接道,“只是,恐怕遮掩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