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娅对车厢外的对话全然不知。
或者,只是因为她不感兴趣。
马车摇摇晃晃,颠得人几乎坐不住,身边的粗糙麻袋相互挤压,没封实的袋口偶尔会掉出些许麦粒。艾丽娅缩在其中,知道颠簸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在逐渐远离极凛城,乡村小道总是比国王大道要难走许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马车、马匹被更换,孤身行商的商人马车只是一架板车上搭了几块木板,总不会比王室马车要舒服,哪怕那辆座驾已经是最为低调不过的选择。
商人外出行商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或许还是会去极凛城转转,或许会直接折返回乡,但无论如何,艾丽娅清楚,商人很快就会被人盘问新马车的来源。那些人可能是骑士、守卫,或是看过悬赏的雇佣兵,消息总是会被传到王室耳中——
但现在王位上又坐着谁呢?
父亲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哥哥们也被霍华德确认死亡。
作为洛里里尼王国的王室家族,林德贝里家族连续三代一脉相传,都是独子与贵族联姻,没有旁□□如今世上仅剩的林德贝里……只有我了。
艾丽娅猛地咬紧下唇。
不,不对!不能这么想,还有母亲,现在只有母亲还下落不明,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母亲一定会想办法的。
……可真得还有办法吗?
生日宴那晚刺杀失败,无论下达命令的是谁,对方很有可能还会继续下手。我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小心地躲藏起来,等到追兵退去,母亲重掌大局唤我回去为止。
艾丽娅告诉自己未来不一定会更糟糕,然而胸口却像坠了块铅石,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她真得很想念安娜的怀抱。
尤利塞斯、霍华德和自己是连夜出的极凛城,三人几乎一宿没合眼。艾丽娅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困意袭来却不敢入睡,因为每当闭上眼,她的眼前好像就又跳跃起了火光与血腥。
——和曾经梦里的一样。
可这次出现的却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经历。
令人害怕。
于是艾丽娅强撑精神,睁着眼,呆坐到马车停下为止。
按照最开始的计划,三人理应驱车向北,沿着道路前往布拉赫家族掌控的密林堡,虽然血缘关系上并不亲近,但布拉赫至少还是艾丽娅曾外祖母的家族,近年和王室也较为亲近。
然而她听见外头人声鼎沸,摊贩吆喝的都是些鸡蛋、豆子、毛皮等寻常事物,显然已经远离国王大道,骑士们是将自己带到了乡郊城镇。
艾丽娅有些不解,却也不多作询问,她很累了,不想再管这些细枝末节。如果连母亲派来保护自己的骑士都信不过,哪就再没什么可相信的了。
马车忽地往下一沉,然后尤利塞斯轻快的话语传来。
“运气很好,要得全买齐了。”原来是他刚采买回来。
“走吧。”另一道低沉声音响起,是霍华德,他没有询问买了什么,只是简短地说,“去旅馆歇息,明天再启程。”
旅馆比艾丽娅想象的要破旧。她们没有住在乡镇上,骑士们趁着天色尚早,驱车跑到了郊外一处十字路口的老旧木屋旁,里面人不算多,却很热闹,歌手拨弄着木头竖琴表演讨赏,农夫、渔人和铁匠聚在一起,佩戴刀剑的流浪佣兵与风尘仆仆的生意人并肩而坐,带笑交换路上见闻。
尤利塞斯进入后,只快速扫了一眼大厅,便领着两人落座在靠近门口的长椅上。
刚落座,尤利塞斯就面色不变地轻声说:“吃些热东西垫垫肚子,吃完就走。”
“为什么?”霍华德问。
“这里离极凛城不远,那些人……”尤利塞斯瞥了眼流浪佣兵和商人,“搞不好在极凛城参加过几起庆典,见过出席的殿下,为了不被留意,还是在附近随意找家民居投宿了好。”
小心谨慎总无坏处。
艾丽娅有些麻木地拽紧兜帽,将头低下,她才经历逃亡没多久,就感觉自己快习惯了这种生活。
霍华德努力微笑,但表情还是僵硬。听完尤利塞斯的话,他赞同道:“那吃完就走。”
骑士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脱去身上多余的盔甲和所有彰显御前骑士身份的物件,只带了剑,他们现在是两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不得已带着家里的小妹妹外出经商谋生。
尤利塞斯习惯了这种场合,他招呼跑堂小工要来面包、肉和啤酒,小工便急忙忙端来一盘面包,流着热汁的肉片勉强整洁地堆叠在面包一侧,另一侧则放了煮成糊糊样的豆子和一些烤洋葱、蘑菇。
尤利塞斯当即吞吃了起来,艾丽娅却无从下手。
她有些尴尬地用叉子挑开一块肉,但那肉滋滋冒油,不住地往下滴油水,如果往嘴送去必定是要滴在身上的,只能弯身伸脖地去够着吃。
霍华德拿起刀叉将肉片切开成合适入口的大小,又转移至艾丽娅面前,尤利塞斯头也不抬,却也将一块切好的面包放在公主面前。
“殿……小妹,慢点吃。”尤利塞斯说。
艾丽娅安静地点头,捧起夹住肉片的面包,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从小学到大的礼仪修养让她做不来大口吃饭的举措。
小工在这时也将啤酒盛来,艾丽娅抿了一口,皱眉咽下。
从昨晚逃亡开始,三人都没有吃什么,尤利塞斯吃得最多,霍华德其次,艾丽娅吃了两块面包和一片肉之后就再没心情吃进去了。
两名骑士互相对视,都想劝劝殿下,然而几句下来——
“我真得吃不下了。”艾丽娅疲惫地说,便彻底终止了话题。
于是三人结账起身,打算出去寻个民居付点钱投宿,就在这时,一群人大笑推门进来,他们身穿精良皮甲,都佩戴有刀剑,尤利塞斯打量他们,看出这些都是群见过真刀真血、杀过人的人。
但他们身上衣物都没有绣任何一个代表身份的纹章,尤利塞斯松了口气,说明只是群拿钱卖命的佣兵。
“老板,”其中有个人叫道,“来点啤酒,你这有没有地方贴布告。”
旅馆老板是个瘦高的灰发女人,闻言从酒桶里倒出啤酒,微笑道:“布告?贴什么布告?”
领头的佣兵掏出一卷纸,展开,举在手里给旅馆所有人看,“咱们新国王的命令咧,昨晚宴会有教皇国的刺客潜入,把老国王和王子都杀了,王后重伤一直不能出面,大臣和王国总得要个主心骨,就让自己弟弟上位喽。新国王现在正在戒严,到处搜查刺客,也派人在找昨晚被掳走的公主殿下,喽,这就是公主殿下的画像,所有见到的人只要上报消息统统有赏!”
画像上的人带着浅浅微笑,浅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看上去很是贵气。
佣兵伸出一个手掌,“要是有公主消息的,赏赐五个金币,如果直接带回公主就赐予爵位。这可都是新国王的原话。”
人群舆论轰然炸开。
艾丽娅身子僵硬,感到无比惶恐。
现在坐在王位的——是奥卡姆·波塞,是那个奥卡姆?!
母亲是否安好?艾丽娅几乎要气疯了,她绝不相信所谓的“王后让自己弟弟上位”,母亲一定是被拘禁在城堡里,被奥卡姆严加看管。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波塞家族从中……不对,母亲也是波塞家族的血脉,波塞家族是卡罗王国的王室又与洛里里尼交好,怎么会做出这种荒诞事情!一定是奥卡姆的自作主张……
可真是这样吗?
艾丽娅对自己的判断迟疑了。
她稍微抬起下巴,目光从佣兵和在场人群面上一一扫过,没有错过任何表情,惊讶、贪婪、思索、忧心、渴求……种种表情映入眼帘,艾丽娅又看向门口,它就在那里,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可动身必定得经过这群佣兵,只要擦身而过时的一个眼神,一次留意,指不定就要露出破绽,或者等他们离开后?但那样又太晚了,这么晚还要外出,本身就是会让人起疑。
“神啊。”尤利塞斯低声喃喃,道出了艾丽娅心中的不安。
霍华德就挨着自己,艾丽娅看见他已经将手架在了剑上,蓄势待发。
你是洛维艾丽娅,是林德贝里,是波塞。
艾丽娅在心里对自己说。
振作起来,想想办法。
一小段沉默过后,艾丽娅张开口。
“……哥哥。”
见尤利塞斯还未反应过来,艾丽娅又重新喊道:“哥哥,我困了。”
霍华德偏头确认了公主的眼神,轻微点头,尤利塞斯眼睛忽地亮起。
“那我们今晚就在这睡。”他回答,然后挤过围绕佣兵身旁的人群朝老板走去,“两个房间,我小妹还要洗热水澡。”
灰发女人本来在听佣兵口中的王室秘辛,闻言撇过眼神,收好钱币指了指楼上。
“还有五间客房,都挨在一起连着,你们自己选吧。伙计待会儿就会送水上去。”
于是她们自然地离开大厅,爬过老旧楼梯,走过低矮长廊,选了两间挨在一起的房间,把正夸谈着昨晚刺杀的佣兵们丢在楼下。当然也有人投来视线,可比起佣兵那身临其境般的描述,这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没有什么人多在意。
旅馆的房间不大,通风也一般,角落里结上了层层蛛网。
刚进屋内关上门,霍华德就说:“明天不吃早饭,天一亮就走。算上穿过林地的时间,四天后就能到密林堡。”只要进了密林堡,领主自然会照看好公主。
尤利塞斯点头:“今晚我就给殿下易容。那群佣兵既然都拿着画像贴到这儿,想必消息早就散开了。等易容后,殿下才不会被轻易认出。”
他们都没打算回极凛城。凶手大张旗鼓寻找殿下,想来也不是为了痛哭流涕地忏悔。
艾丽娅沉思了一会儿,却宣布道:“我们不去密林堡。”
迎着两名骑士诧异的目光,艾丽娅虽然也对这个判断有些怀疑,不过还是藏好了紧张。
她跟他们分析着:“母亲绝不可能帮助奥卡姆登上王位。”
自从目睹父亲自尽后,她就再没叫过这个人叔叔。
“他想要掌管王国登上王位,必须要取得朝廷大臣和贵族们的支持。既然奥卡姆只放出父亲与哥哥们的死讯,那么很有可能母亲还没死,是被软禁殿中,奥卡姆这才好借着母亲名义代为执政,堵上大臣和贵族的口。”
尤利塞斯犹豫道:“王后迟迟不出面……”
“这正说明母亲的态度,她实际上是不赞同的。”艾丽娅唐突地说。
嘴唇紧紧抿着,艾丽娅想要藏好内心的恐惧,但失败了。她不愿去想母亲已经身死所以才无法露面的可能,也不愿去怀疑奥卡姆行为与代表卡罗王国的波塞家族之间的联系,她知道自己有些盲目,但却真得无法再面对又一个可能的凶险事实。
我不想逃避……艾丽娅在心里辩解,可这不算逃避。
她把话题拉回来,继续说:“总之,既然奥卡姆能在母亲不出面的情况下这样大范围地散布消息,背后肯定是有其他支持,也许我国内也有人参与其中,御前会议那群大臣没能阻止奥卡姆的作为,也有嫌疑。”
“学士顾问来自学士院,情报官出生于贝尔纳多特家族。”艾丽娅竭力回忆着被教导过的知识,“至于财政大臣,则是布拉赫家族的人。”
奥卡姆侯爵领地与布拉赫家族的密林堡距离谈不上近,却也不算远。
“我们现在不能回去,也不能被发现。布拉赫不一定忠诚,安全起见,得重新找个地方躲藏。它不能封闭,人口流动性要大,外乡人到来居住也不会起疑。还必须提前想好退路,一旦被包围得能逃出生天,陆路太狭窄,林地沼泽倒是易于躲藏,但三个人的话……”艾丽娅有些迟疑,对自己能否不拖后腿很是担心。
“我从小在沼泽边长大,对那里再熟悉不过。殿下,那些个地方好躲藏,却不能一直躲藏,氓虫和刺头环蛇会让我们咳嗽、高烧,最后要了我们的命。”霍华德说。
艾丽娅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或者去尔多港。”
尤利塞斯提议:“那不若从尔多港直接出海,乘船到利斯港去。走海路总比陆路安全,虽然利斯港仍是洛里里尼的地界,却已离极凛城很远。”
“往右走可以去卡罗王国,往左走临近遗迹,继续往下走就能到因泽里尔王国,总归是多种选择。”霍华德说着,停顿片刻,“只是以现在的情形,想要弄到船票恐怕……”
“那就想办法。”艾丽娅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