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了。
艾丽娅想要尖叫,但声音被堵在喉咙,不知怎得竟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眼前一切都变得缓慢,父亲的头歪倒一旁,手脚也不再挣扎,在大手的高举里无力地来回摇晃,像风中的破败布条。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什么都做不出来了,属于父亲的那颗头颅在脑海内无数次歪斜,空洞的眼注视着自己,重复上演自己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一幕。
——直到一声猫叫。
那是声比猫粗犷的喊叫,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从艾丽娅脚边窜过,黑白斑纹,圆圆的虎耳,它径直走向前方,走到那个背对艾丽娅的高大男人旁,亲昵地蹭蹭对方脚踝。
在它的上方,还悬着父亲摇晃的手臂。
这应该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艾丽娅有一瞬间认为自己像个鬼魂,漂浮在身体上方,麻木而呆滞地注视目前所发生的一切。
小老虎蹭完人,又慢条斯理地坐下,望向艾丽娅,尾巴缓缓摇摆着。
高大男人疑惑地低头看看,随即在小老虎的异常里转过身,也往它看的方向望去。男人的脸转了过来,鹰钩鼻络腮胡,黑色卷发绿眼睛——是奥卡姆,真得是奥卡姆叔叔!?
艾丽娅仍处于惊吓中,愣愣地看着奥卡姆叔叔边低声呵了句“可惜”,边一把将父亲丢开,朝自己走来。父亲跌落地面,打了个转,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动不动。
“小公主。”
奥卡姆声音轻得像怕把兔子吓走,他温柔地叫唤道,“我的小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哩?”
“没有御前骑士保护你吗?你的母亲不是派了个骑士一步不落地跟着你么?”
“你是害怕吗,不要怕,想要看见皇后陛下么——你的好母亲我的好姐姐,可就在我宅邸里做客呢。我带你去看母亲好么,我的小公主……”
艾丽娅张了张嘴。
奥卡姆面带微笑,缓步靠近,“什么?”
“……不。”
奥卡姆的笑容,与此前宴会里的并无差别,这真是最为恐怖的地方。艾丽娅右脚猛地后撤,她终于在这笑容的贴近里回过神,当即找回控制身体的本能,往后几步见奥卡姆神色微变,立刻反身逃跑。
她甚至来不及再望一眼地上的父亲,只是为了活命竭力奔跑。
身后响起声叹息。
某种异样氛围悄然散开,似乎就贴在自己背上,艾丽娅觉得毛骨悚然,这感觉就像蛇类游遍自己全身。但她颈间常年戴着的项链忽然亮起光芒,驱散了那阵阴冷。
奥卡姆双眼阴沉,紧盯艾丽娅逃亡的方向。
他低头沉思片刻,一手放置胸前默诵祷词,正要合眼聆听,却听四周脚步声齐齐踏响,由远及近飞快地靠近——从身后接近的。
“放弃抵抗!”十来名身挂紫金披风的士兵举起长枪,从身后匆匆绕前,摆出队形将奥卡姆围了起来。
王室卫队。
当然,只是少数几名未被收买的王室卫队。
奥卡姆随意扫过这群不成气候的士兵,将目光投向被他们簇拥的凯瑟琳身上。
凯瑟琳狼狈极了,衣袖带血,但神情不见半点萎靡,她冷冷地看向自己的亲弟弟——以一种看待死刑犯的眼神。
行动仓促,总有疏漏。奥卡姆心中感慨,来不及细想计划的细节哪里出了差错,他的左手还贴在胸前,隔着层层锦衣感受到神对自己的回应,力量与呓语一同涌入体内。
“姐姐,我就不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了。”
奥卡姆活动了下重获力量的身体,朝着凯瑟琳轻轻点了下头,笑容爽朗,“看在血缘的份上,我会饶你不死。”
……
城堡里乱极了。
艾丽娅慌不择路地逃跑,不敢回头,她一把撞入外头的人群,在混乱中掩蔽自己,极力寻找着标志物想要重新找到鹰塔位置——毕竟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事。
花园的火肯定灭了,浓烟没怎么散,可映亮天边的火光淡了许多。但人群却更加恐慌,艾丽娅穿梭在户外庭院里,不断看见侍从茫然地四处行走张望,像没了蜂后指挥的蜜蜂。贵族身处的厅内也时而响起尖叫,穿着银亮铠甲的士兵蛮横地挤开人群,大吼发令,高举的枪杆上赫然挂着一颗头颅。
“安静!安静!”
士兵手一甩,将枪杆上的东西甩落,那颗头颅掉入人群,滚了几圈,周围的人惊恐地为它让出一小片空地,哑然无语。
见人群暂时安静,士兵连忙喊道:“有刺客混入!所有人安静,配合王室卫队调查!再有喧哗逃跑,就地格杀勿论!”
一直回荡的嗡嗡声消失了,面对士兵们手中的枪剑和弓弩,人人都闭紧嘴巴,张大眼睛紧张瞪着四周。场面因此得到控制,在今晚这不允许佩剑的场合里,任何人都会对持剑穿甲的士兵多有忌惮。
在停顿的人群里,艾丽娅不敢再跑,只贴着墙根小心地挪动身子,想到外围去。
她没认出刚刚士兵队伍的领头人是谁,说明对方是新来的。这让艾丽娅十分心惊,一个陌生长官,竟然能做到让王室卫队的骑士们不带疑虑地执行对方的命令。
——叛徒。
果然有叛徒。艾丽娅想,我绝对不能被这些叛徒抓住。
她后背贴着墙缓步挪动,突然之间,后背一空,好像有只手扣上自己手腕,强硬地将她拽入阴影中,艾丽娅惊吓中就要尖叫出声,又有一只手猛地捂住自己嘴巴。
艾丽娅当即就张口咬下,死死地咬紧不放,血锈味渗入口中,腥的。
抓住她的人闷哼一声,还是没有松手,只贴着公主耳边低低说道:“是我。”
尤利塞斯?
见公主动作放松,尤利塞斯这才挪开捂住嘴巴的手,血落了几滴到地上,他没有在意,只问道:“安娜呢?”
“她不见了。”艾丽娅回答时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母亲也不见了,父亲……国王他……我看见,我看见奥卡姆杀了国王。”
尤利塞斯沉默了。
艾丽娅深深呼吸几次,才没让眼泪落下。
“你能杀了奥卡姆吗?还有安娜,我找不到她……”艾丽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遭遇七零八碎地述说出来,心里抱有一丝细微的希望,希望一切都没那么遭。
然而尤利塞斯还是没有回答,表情似是不忍。
艾丽娅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得像是要嵌进去:“我、我们去鹰塔,鹰塔是安全的,安娜说不定早就到那了……”
另一边,有个声音冷静回道:“公主殿下,来不及了。”
艾丽娅侧头,这才注意起自己原是被拽入了一间乱糟糟的房间,像是侍从们用的。父亲的侍卫霍华德站在墙边角落,面上表情很奇怪,极度的疲惫里又有被压制的怒火,他沉重地说:
“两位王子已故,现在只有您还活着,我们要赶紧走,离开王宫走得越远越好,直到事情平息——这是王后的意思。”
……
不知睡了多久,安娜在黑暗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双眼被布条蒙住,手脚反捆在身后,躺在一片柔软的东西里,大概是布匹。
身下摇晃不定,安娜听了会儿,发现四周很安静,有木板吱呀、缰绳鞭打和时不时的动物嘶鸣声,她确定自己正处在一辆走动的马车上。
马车一开始在疾驰,后来慢慢放低速度,颠簸也随之减轻。但安娜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她一直能听见车厢内除了自己外,还有另外一道呼吸声。
很轻微,可确实存在。
安娜控制呼吸的频率,假装自己在与公主玩装睡的游戏,她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察觉,有时甚至觉得对方是在和她对峙,看谁先坚持不住,丢了气势落了下乘。
绑在身后的手悄悄展开摸索,安娜听见一声叹息,随之四周又回归寂静。
“……”
寂静中,安娜忽地开口:“你早就发现了?”
对方没有作答。
这反而更加肯定了事实,安娜顿时恼怒极了:“是你对不对?那天混入城堡的教皇国走狗?”
“快将我送回去!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公主殿下不会饶了你的!”她大声斥责,内心的不安却愈演愈烈。
“放轻松孩子。”对方这样说就是默认身份了。
对方平静道:“你的身份属实,作为主的仆从我们自然要来接走你。”
我们?安娜疑惑地捕捉到这个词汇。
有一女声接道:“我们要带你走入主的荣光中,当然,前提是你能否走到最后。”
“……什么意思?”
“届时你将会知道。”
“那总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待脱逃之后,这便是通缉两人的最好线索。安娜用讥讽的语气刺激二人:“除非,神的仆从连姓名都羞于提起?”
她鲜少会表现得如此刻薄,看来当真被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气疯了,她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有城堡内的公主殿下——她亲爱的艾丽娅。
眼前的罩布忽地被取下,黑暗退去,安娜不适地眨动眼睛,视线内是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有着头不大明亮的红发,面有雀斑,五官普通,她勾唇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神的仆从不隐藏姓名。我是朱莉,一位普通信徒。”女人说,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人,“他叫尼赫迈亚。”
朱莉看着女孩,发现女孩陷入呆滞,连生气都忘了。
她有些好笑地摸摸对方面庞,重申道:“是的,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那个尼赫迈亚·亚当斯——圣庭里“褐发的驯狼者”。”
这个名字……不仅是裁判所的人,还是教皇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安娜如愿得知两人来历,却更加迷茫了,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否则真得难以解释现状,教皇国与洛里里尼相隔甚远,地理位置近乎是南北两个极端,如此远的距离,教皇派近臣来到洛里里尼却——
只为掳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