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藏在萧瑟夜风呼呼声里,不甚清明。
他侧转身低头迎着她透过玻璃望来的眼睛。
雾蒙蒙、稠乎乎的,像被琼浆玉露濯洗过,生成一道无形屏障。
他透不过去,她递不出来。
即使隔得很近很近,也像很远很远。
走廊灯灯光晦暗,小小一只僵在暗处,愣愣看着他。
右脚后跟还举着,犹豫进退。
烟眨眼间缩短,灼了指节,谢承舟抬了抬中指,抖落烟灰。
女孩眼瞳亦随之上下游移,两条细细的眉微不可察蹙了蹙。
他立即灭了火,将烟蒂丢进垃圾桶。
单薄阴影投在脚边,女孩跨过玻璃门站到跟前,两只手揪着衣摆,垂头盯着脚尖,不吱声。
长发成组垂落,瞧着湿溜溜的,谢承舟伸手撷一缕,女孩宛如受惊的鹿,肩膀猛地一耸,扭着身子退后,拉开因这动作拉近的距离。
“别碰我。”
谢承舟收回手,揣进口袋,“衣服湿了,回去换。”
“嗯,好。”
云湘换了身清爽的病号服出去,谢承舟已站在门口。
他把水杯塞她手里,侧身挤进来,自顾自往沙发上一坐,觑着她问:“想跟我说什么?”
她确实有话想问。
可他怎么知道?
他似乎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你只在有求于我时这么听话。”
云湘没接茬,坐下,手摸进口袋里取出一颗糖。
不巧,是下午他给的那颗。
她放回去,改端起水杯捂着,嗡声问:“你为什么关我?”
谢承舟闻言,手倏地错开,蓝色糖纸嗞啦一分为二,糖果滚到她脚下。
他撂下糖纸,双腿交叠往后靠,“我说了,你会信?”
气氛在这时冷掉,云湘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谢承舟轻哂,“我给你停了mect治疗,过段时间,你会记起来。”
“先……先生,我想听你的回答。”她坚持。
“湘湘。”
这样唤她时,声音低而缱绻,仿佛归燕絮絮呢喃,抑扬顿挫皆是柔情。
谢承舟稍稍坐正,肃然道:“是你求我关的你。”
云湘想笑,却笑不出来。
人生来爱自由,怎么会求着当笼中雀?
简直荒谬!
对面那人气定神闲摘手表,显然也没指望她会信他鬼话。
那这个问题,暂且存而不论。
她又问:“你和我妹妹,什么关系?”
“没关系。”他漫不经心答,“若非你想找她,我绝不会上心。”
撒谎,卧室里挂那么大一张照片,还被裴姨称为“太太”,怎么可能没关系。
“这些呢?”她撸起袖子,亮出斑驳的疤,“这些你怎么解释?”
谢承舟不语,翻出手机推到她面前。
是一份量表,时间是去年五月,诊断结果是心境情感障碍。
“那时我在柬埔寨,你自己去利康做的检查。”
“右滑是希尔顿医院的病历,不过精神疾病的书面诊断,都会避重就轻。”
“医生说的是,抑郁症,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科塔尔综合征,睡眠障碍。”
“我没病。”云湘定定瞪着他,“姓程的是你的人,他家医院诊断是你囚禁我的借口。”
正说着,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
「顾灵微」下午两点Lusweet,过时不候
她随手一滑,退回主界面。
壁纸是主卧墙上那张少女许愿照。
*
估摸着这个点家里没人,沈听棠偷偷摸摸回去。
不料一进门,按理该在赌博的郭勇,正在客厅看电视。
钱江娱乐报道本周八卦,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周三晚十点半,一名女子自Augeas顶楼一跃而下,引起哗然。据传,该女子与亿通集团总裁关系非同寻常,在某白富美博主的VLOG中,两人曾一同出席宴会,举止亲密……”
郭勇冷笑,“这娘们,都给富豪当三了,还这么脆弱。”
沈听棠远远扫过新闻标题,于“自杀”字眼上停留一瞬,收回视线。
推开女儿房间的门,进屋反锁,她扑到床边,将精美购物袋藏进床底。
翻身席地而坐,手探进领口勾出平安符,在掌心捂了一会,塞进购物袋。
床单垂下,遮住HERMES字样。
女人跳楼那晚,她作为湘山工商大学的学生代表,出席捐赠仪式。
两人在卫生间擦身而过,再次看见那个女人时,她站在天台上,像条白手帕迎风招展。
好美,好自由。
后面的事,沈听棠就不清楚了,有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请她去偏厅见了个人。
那个人想买她的平安符,开价五百万。
“沈听棠,去做饭。”
“哎,好。”
回房间换衣服,刚脱掉上衣,郭勇踹门进来,倚在门边盯着她瞧。
眼神色眯眯的,在胸罩上逡巡。
沈听棠皱眉,胡乱扯件衣服往身上套。
郭勇贴过来,啤酒肚抵着后腰,咸猪手探进衣服,“这个月的工资到了吧?”
怪不得在家,原来是没钱了。
她拉开抽屉,从包里抽出六张红钞。
郭勇抢过包,拿出剩下的钱数。
“九百?才一千五?你出去扫大街也不会只拿这点钱吧?”
“给文婷补交了学杂费。”
“三岁的女娃读什么破书,老子都穷得叮当响了。”
郭勇抓着一张钞票,沈听棠摁紧不放,他一用力,钞票从指缝溜走,连同他手上的九百,一起进了他口袋。
剩下五百块,三个人生活,在大城市。
光是想想,就感到绝望。
“跟我打牌的章婶,认识几个出手阔绰的,要不你去见见?”
沈听棠抄起包朝他脸上砸,换来一通毒打。
黑咕隆咚的狭小房间,暗红的血迹融入黑暗中,沈听棠呆坐在地,仰颈望着天窗,眼神麻木。
“听棠,文婷给你接回来了啊。”
邻居在门外喊,沈听棠扶着床沿起身,腿软无力,又跌坐回去,只好扯着嗓子道谢。
文婷跑进房间,看见遍体鳞伤的妈妈,哇一声哭出来。
沈听棠抱着女儿,终于流出一滴泪。
晚上母女俩一起吃晚饭,难得的岁月静好。
沈听棠没怎么动筷子,看着碗里的菜,直犯恶心。
勉强吃进一口饭,忍不住干呕。
她面色一僵。
上个月……好像没来月经。
*
午后,Lusweet甜品店,小提琴曲舒缓悠扬,一只布偶猫趴在吧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
戴红纱帽的女人迈着小碎步进店,跟侍者交谈空当,揪了下猫耳朵。
布偶猫被闹醒,一双蓝眼睛惺忪迷蒙,倒映着女人精致的侧脸。
“顾小姐楼上请。”
顾灵微抱起猫,悠哉游哉上楼。
看二楼没人,狠狠地揉了把猫肚子。
猫喵喵大叫,挣扎着想逃离,奈何人猫体型悬殊,它不仅失败,还被打了屁股。
“狗男人还没来?!”
“十分钟前,赵特助来电说谢先生有要事处理,请您稍候。”
“嚯,好大架子!”
顾灵微骂骂咧咧落座,把怀中猫随手一放,摸出手机打给陆歆蕴。
以“宝儿我跟你说”为开头,把谢承舟死了八百年的太太太太爷爷和未出世的孩儿通通问候了一遍。
电话那头哼哼唧唧,陆歆蕴恹恹回了句“这样啊”,态度极其敷衍。
顾灵微意识到什么,面色大变,“你你你不会刚和你老公午后激情过吧?”
“哎呀乔闻川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声音带着甜蜜和羞涩,“是昨晚啦。”
“陆歆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顾灵微无语至极,“前几天还哭着对我说再也不理他,又跟人好上了?!”
“别光说我呀微微,你天天骂谢承舟,这不又去见他?而且,你说谢承舟有女朋友,那就别纠缠了,唐公子也挺好的嘛~”
“滚!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为了正事,不然谁想见那个死面瘫。话说宝儿,如果我在你店里毒死他……”
背后一声轻咳,顾灵微立马挺直腰背,低声和闺蜜说拜拜。
“谢少爷您可终于来啦。”顾灵微热络问候,“背上的伤好了没?你女朋友怎么样了还好吧?”
“喝美式还是卡布奇诺?要不要吃点蛋糕?”顾灵微捧着菜单张罗。
岂料谢承舟坐都不坐,开口就问她要东西。
站的位置还离她万儿八丈远。
“谢承舟,你就那么讨厌我?”
“谈不上讨厌。”他随意侍弄富贵竹,淡淡道,“也不喜欢。”
“也许能够成为朋友。”
待此间事了,他能活下来的话。
顾灵微皮笑肉不笑,“那未来的朋友,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改天。”谢承舟推脱,“湘湘对你的气味很敏感,我不便久留。”
想起喷半罐香水的糗事,顾灵微语塞,把写着“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的药盒丢在桌上。
“多谢。”谢承舟拾起药盒,揣进口袋。
来去匆匆,赶着投胎似的,一句话不肯同她多说。
犯贱啊顾灵微!
切一小块抹茶蛋糕,吃着只觉得苦。
于是顾灵微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吃抹茶蛋糕。
也再不要喜欢谢承舟。
下了三级楼梯的人,忽然偏头看她,缓声说:“顾灵微,别和唐相喜走太近。”
“你管我?”顾灵微抓着刀,愤恨地在抹茶蛋糕上划拉,“民政局是你谢家开的?管得真宽。”
谢承舟一笑置之,“不久之后,唐氏将会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