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太后娘娘懿旨，召顾尚书入宫。”
太后的旨意传到演武场上时，燕时泽正坐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他深谙此道，以前跟这群下属打牌就没输过，所以他们都不乐意陪他玩，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势必要把曾经欠下的全玩回来。
牌桌上其他人被他杀的目光呆滞，听到旨意如蒙大赦，差点没当场给太后她老人家磕一个。
燕时泽遗憾收手：“好吧，那下次再玩。”
校尉点头赔笑，心里直接开骂。
下次谁还乐意跟你玩！
燕时泽磨磨蹭蹭站起来，对着传旨太监道：“公公且等一下，我与燕少将军说两句话。”
他把顾行舟拉到无人处，咬牙问：“你跟太后什么关系？她找你干嘛？”
顾行舟道：“我也不知。总不会涉及到机密，一会儿她问什么你掂量着说就是，不知道怎么答就沉默，少说少错。”
顾大人神态里没有紧张，似乎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燕时泽将信将疑跟着太监走了。
林熙默默跟上。
进宫路上燕时泽还在琢磨顾行舟与太后的关系。
早些年他与太后接触过几次。
那时他护送圣上回京，助圣上登基。
或许是因为他与圣上年纪相仿，玩得到一起去，太后每次见他，总把他当自家子侄对待。
在燕时泽心中，太后是位很慈爱的长者。
……直到顾行舟入京。
他能与顾行舟结仇至今，这位偏心到没边的老者功不可没。
顾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官就抓住他手下几个纪律不严的军户狠狠惩戒了一番。
手下作风问题，被罚了也是活该。
燕时泽乍闻此事，对顾大人还有几分感谢。
当时太后召他入宫，几番试探他对顾行舟的看法，燕时泽有话说话，太后就满意的让他回去了。
再后来……
朝中世家林立，数年来侵吞军费不知几何，燕时泽向来对他们深恶痛绝。
顾行舟上任不久就站了世家的边，帮着世家坑过他几次，燕时泽最初那点欣赏都转变成厌恶，对他的评价也不再是什么好话。
太后还劝他：“行舟第一次做官，难免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多让让他。”
燕时泽：“？”
这偏架拉的没边了。
大太监一边领着他走一边感慨：“太后对大人果然爱重，一听说大人与燕少将军起了冲突，赶忙让奴才来请大人，就怕大人吃了亏。”
“大人可不要辜负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啊。”
燕时泽：“……”
破案了。
又是来拉偏架了。
太监领着燕时泽走进慈宁宫，昭阳公主在桌边同太后撒着娇。
昭阳公主楚盈，比圣上小四岁，乃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圣上并未纳妃，也没有其他姐妹，后宫之中，除了太后，就是她说话最管用。大抵是呵护的好，楚盈面上仍是一派少女的娇憨，明媚照人。
见到太监领着人进来，楚盈脸上笑意更灿烂了些，欢快地跑向他，“行舟哥哥！”
燕时泽被她叫的五味陈杂。
他与圣上同岁，比楚盈大四岁，燕时泽没有妹妹，当年也是真心把楚盈当亲妹妹疼的，楚盈那时见了他总是甜甜的叫哥哥。
可是自从见了顾行舟，也跟太后一样，天天劝他不要与顾行舟置气。
那段时间顾行舟跟着世家抑武，他父亲的部下受不了这鸟气，联合起来要去套顾大人麻袋，燕时泽当时正与顾行舟交恶，自然不可能阻止。
最后虽然没打成，但梁子算是结下了，此后昭阳见了他都绕道走，再没叫过他哥哥。
得了这么一声，竟还是托了顾行舟的福。
礼不可逾。
燕时泽规规矩矩的对着两个大人物行礼。
“行舟来了。”太后面容和蔼，“听说你在金吾卫的演武场上射了小燕一箭。”
燕时泽以为她要问罪，刚要躬身请罪。
太后语出惊人：“做得好。”
燕时泽：“？”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太后娘娘不斥责臣莽撞？臣那一箭，擦着燕少将军脑袋射过去，实在是凶险。”
楚盈不赞同：“时泽哥自己就是武将，真有危险怎么会躲不过？倒是你不通武艺，能伤着他什么？”
“正是如此。”太后附和道，“我听宫人来报，你是无心之失，不必过于内疚。”
燕时泽沉默一瞬，试探道：“若臣并非无心……”
“那再好不过。”
“？”
太后眼中有讶异，却并无厌恶，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玩闹的小辈，“时泽跟你关系不好，起了矛盾还会跟旁人抱怨两句，你倒好，不声不响从不计较，难免让人担心，如今你肯把情绪宣泄出来，哀家放心多了。”
燕时泽：“……”
顾行舟是不声不响，他都是背后使阴招！
“对了，”太后想起宫人回禀的内容，担忧问，“听说金吾卫那些人为了帮时泽出气，拉你打麻雀牌，输的多吗？”
燕时泽如鲠在喉：“……赢了。”
楚盈满眼崇拜：“行舟哥哥真厉害。”
燕时泽不想说话了。
顾行舟是不是在后宫下蛊了？
不然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喜欢他？
如顾行舟所说，太后果然没问什么机密的事情，就是关怀了一下他的身体健康。
燕时泽全程哽着个心答了。
外臣不便在后宫久待，他没留多久就起身告退了。
等他走后，太后问楚盈：“你可看出了行舟今日有何不同？”
楚盈托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母后看出什么来了？”
太后回味着相处时的感觉，心里有些欣慰：“感觉没有往日沉闷了，眉色飞扬，不免让哀家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年仅九岁的楚盈失足落了河，皇儿不在，她又不通水性急得直哭，河岸边围观的百姓很多，看着水里扑腾的小女孩摇头叹息，却无一人肯下场施救。
慌乱中，少年顾行舟只身跳进河里，把楚盈捞起来交给她，细心地嘱托她回去给女儿煮点姜茶喝，别着了凉。
明明是做了好事，却连名姓也不愿意留下。
那时的少年看着冷，却更像是一种害怕受到伤害的伪装；不像如今，哪怕笑着都像是万年化不开的坚冰。
*
顾行舟离开演武场已是酉时。
日落西山，天色将暗。
从演武场到将军府要穿过好几条长长的街市，少将军平时出行都是骑马，将军府没安排人带着马车来接。
顾行舟马术一般，上次在猎场摔过之后更是心有余悸，怕路上马儿失控伤到人，干脆带着温璋步行。
这个时辰，衙役里的大人们刚下了值，做工的人们也才收工，一日里终于得闲带着家人出门，摊贩们热情吆喝着……声浪嘈杂，人来人往。
顾行舟很少在这个时辰出来闲逛，觉得新鲜，边走边看。
温璋局促的跟在他后面。
自燕时泽告诉温璋真相，温璋就一直这副样子，似乎有点怕他，又不是自己下属，顾行舟放着没管。
他兀自逛了一会儿，身后传来骚动，仔细一听，似乎还有哒哒的马蹄声，顾行舟皱着眉头往后看，只见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驾着马狂奔，满脸不耐驱逐着街上百姓。
“让开，别挡小爷路！”
“他怎么又来了？”
“谁知道呢，三天两头这么搞一回。”
“快避吧，这位爷可不好惹。”
摊贩们推着摊子避让，来不及推的，只好把摊子留在原地，看着青年的骏马撞飞摊子，捂着心口叹气。
顾行舟侧开身子，看温璋魂不守舍不知避让，又拉了把温璋，确保两人不会被马撞到。
礼部尚书之子——冯明。
顾行舟面无表情把纵马之人的名字记在心里。
闹市纵马，不顾行人，扰乱秩序，有时间定要请他去衙门喝上一壶。
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上的震感也愈发强烈，顾行舟本想等着冯明驾马离开，温璋惊呼一声，他打眼一看，对面竟然穿过来一个小孩儿。
这个距离，怕是会正面撞上冯明的马。
身体上的动作比脑子快，等顾行舟反应过来，已经扑上去抱住了小孩。
他把孩子护进怀里，就地往旁边滚了几圈，马蹄声疾风般从耳边穿过，顾行舟心跳如鼓。
好险。
温璋急急忙忙跑到他们身边，顾行舟放开手把小孩交给他。
刚才的风沙进眼睛里了，顾行舟眼睛不适，闭目皱着眉头。
燕时泽的面容就是这样，正经起来总显得有几分凌厉，温璋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开口。
救下来的小孩委屈的抓着顾行舟的袖子，“燕哥哥……”
小孩的母亲也赶了过来，先拉着小孩左右看了看，发现没受伤后松了一口气，刚想道谢，看清楚人后愣住了。
“燕少将军，温小哥？给你们添麻烦了。多谢你们！”
“哪里的话。”温璋安抚着女人，看见小孩眼泪要掉不掉的，又去摊子上买了串糖葫芦安抚小孩。
女人不肯要：“这怎么使得！”
眼中的不适感渐渐过去，顾行舟睁开眼，接过温璋手中的糖葫芦，直接塞到了孩子手心里，“拿着吧，孩子受了惊，吃点甜食，回去不会做噩梦。”
小孩看他终于肯睁眼看自己了，立马不委屈了，笑呵呵摊开手臂要抱抱。
顾行舟无奈地抱了一会儿，把他交给女人，交代道：“下次不可让孩子独自穿过闹市了。”
女人连连点头。
待女人抱着孩子离开，顾行舟问：“你认识他们？”
“嗯。”温璋点头，“那小孩的父亲生前跟着少将军打过仗，死在了战场上，他去世后，少将军一直在照拂他的家人。”
顾行舟又问：“我看那小孩，似乎智力有损。”
那孩子已经五岁了，寻常五岁小孩，不会如此不知事。
“没错。”温璋惋惜道，“他三岁时发高烧，那时他父亲刚死不久，家里没钱，他母亲去请人看诊，但是因为付不起诊金，没有大夫愿意来，只能硬生生的熬，醒过来之后就成了这副痴傻模样。”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顾行舟一时怔愣，“男子战死，朝廷不给他家人发抚恤金吗？”
想起朝中的腌臜事，温璋一瞬间被勾起许多不好的记忆，愤愤道：“哪有什么抚恤金，层层侵吞下，朝廷拨下来的军费能剩下一半都有很不错了，战亡抚恤金，大多是少将军自己垫的。”
说完意识到眼前的人是顾行舟，跟他口中吞军费的贪官污吏一个阵营，温璋懊恼地闭上嘴巴。
阴影之下，顾行舟的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