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记得了吧。”
“你给了我门锁密码。”
当时的闻命是相当震惊的。
他当时正在打算找处居所,和病房里的护士小姐打听德尔菲诺各大地区的价格:“啊……德尔菲诺的话,天空之城区是富人区啦,都是名流政要住的地方;大学城、海瑟薇大街附近都是我们这种打工人、社畜聚居的地方,听过吗?……当然最便宜的可能在东部,但是那边我都没去过,只是听说过,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给你推荐大学城附近的房子,物美价廉品质不错——”
“嗡——”
闻命正在努力记住细节,通讯器上却突兀响起声音,“1013”。
只有一行字。
显示对面依然在输入,时敬之打字很快,但是写完,却没有文字显示,只是隔了几秒,对面继续输入,这次信息来得很快:“你先去这里,我还有点事,晚些回。”
这里?
闻命还没回复,又收到信息:“房间密码。”
啊?
这次对方直接打了通讯过来:“闻命——”
时敬之冷淡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没有住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去我家。”
*
闻命没有上楼。
事实上,出院以后,他一直在时敬之公寓楼下的候客厅等人。
天空之城区,地皮比纯净水都贵——
这一路上他是非常忐忑不安的。
闻命哆嗦着手,提着一盒刚刚从披萨店里打包的披萨,有些无措地站在公寓楼门口。
这个口味是时敬之当年最喜欢的,但站在高级简约的摩天大楼下,他开始不确定了。
无孔不入的香氛挑动着神经,他和此地到底有多么格格不入。
他仰头看着公寓大门,深吸一口气,提步上前。
收到密码那天晚上他等到半夜,以至于那盒原本精心为时敬之排队买的、装在他怀里保温的披萨冷了个彻底。
一定是因为公寓的冷气开得相当大,非常财大气粗不怕费电——
口感变差了,没有办法给小敬吃,闻命有些伤感地想。
会被嫌弃的吧……
他一整天没吃饭,最后匆匆塞了半块,剩下的喂进了垃圾桶。
一直到了深夜,时敬之才行色匆匆赶回来。
事实上,闻命已经记不清时敬之是怎么进门的了,他困得要命,又无比疲惫,脑海和眼前总是散发着一层又一层黑雾,伴随着骨裂般的疼痛。
闻命从沙发上飞快蹦起来,时敬之站在远处,快速看他一眼,目光依然带着他特有的冷淡,“我知道你不会上去。”
闻命心里一沉,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打破了边界感,还是因为一针见血轻易戳透了他的行为。
“主人不在家的话——”闻命斟酌着,他不知道时敬之会怎么看他,可他还是说出真心话:“我贸然进门,总归不太好。”
时敬之脚步一停,带他上楼。
那段台阶其实非常之短,但是在闻命记忆里又非常得长。
可能因为大病初愈,他心跳非常乱。
时敬之的房间布局非常符合刻板印象里单身冷淡精英的做派。
装饰主打简洁风,以灰黑色系为主色调,相当空旷。
但是拐角之后就很震惊。
时敬之有整整三面墙的衣架,非常豪奢地挂满套西,对面是一整座配饰墙,堆满袖口、方巾、手帕、领带、衬衫夹、手表、通讯器——
风格相当混搭,从巴洛克到东南亚——
这简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
闻命当天非常拘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等人。
他带了一整份披萨,口味是时敬之喜欢的。
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披萨的味道因为变冷有些变淡,但是依然有洋葱、辣椒和肉类的味道——
闻命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洗过手了,公寓公共洗手间的洗手液特别香。
屋子里飘着极淡的香氛——不同场合的香氛代表泾渭分明的礼仪。
冷掉的洋葱也是有味道的,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闻命心里忐忑不安,他甚至起了念头,幸好已经把这盒东西扔掉了。
还好时敬之没有发现。
时敬之邀请闻命用晚餐,闻命被披萨撑得不行,但是他若无其事,甚至非常高兴,又正儿八经陪他吃了一顿晚饭。
北冰洋。
“最新产出的版本,据说可以实现实时通感。”时敬之递给对方:“兰叔叔让我带给你,不试试吗?”
闻命再熟练不过,随手戴上,心道怎么又是接收器?
时敬之却冷不丁问:“刚才你是在表白吗?”
闻命打了个磕绊,正色道:“不,我只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心情。”
“可我没看错吧?刚才的色彩光谱就是赫罗图。O、B、A、F、G、K、M?”时敬之继续问,“赫罗图?你的舰艇牌号?Oh be a fine guy kiss me?”
“喂——”闻命急了,“不给我留点面子的吗……”
“听说你在跟着小豪学我的母语?”时敬之却突然换了话题,随手翻着驾驶座旁边的纸质书籍,“你难道不觉得拼音很难学吗?”
闻命:“?!”
“那什么——” 他斟酌着措辞,用神秘的东方语言谨慎回应:“你在质疑我的不行?”
时敬之淡然处之,整个人闲适地窝进座椅,手里捧着板砖大的合集,慢吞吞翻过一页:“就随便那么一问。”
他耸耸肩,有些无所谓地说:“毕竟太难了,不行也是能理解的。你也别太在意,我就那么一判断。”
闻命:“?!”
这可不兴随便判断!
“不是!那什么!”闻命紧盯着他翻书的手指,痛下决心般咬牙道:“真男人要勇于接受考验!”
时敬之抬眉瞟他一眼:“好好好,真男人其实也要勇于接受质疑。”
“我拒绝!”闻命一手按在书页上:“我要求被考验!强烈要求!这本书我都倒背如流了你是在质疑我八国语言的能力吗?不信你考考我?!!”
时敬之诧异地指着自己,又指指对方:“我?考考你?”
闻命口干舌燥:“必须!”
时敬之有些犹豫:“不用了吧?不然我撤回我的质疑?”
闻命大声反驳:“两分钟都过了撤回无效!!!”
时敬之:“我的质疑是word小作文,三个小时之内收回来还是有用的……吧?”
闻命的内心飞过了无数弹幕,那一瞬间很想证明自己的心快速跳动,以至于他背肌紧绷、血涌上头:“快考!考!我!”
“啊?”时敬之非常为难:“……那就第一篇吧,《浮夸地活着》的作者……”
闻命斩钉截铁:“郑泊豪!”
时敬之小声嘀咕“你怎么还抢答…”然后无奈翻过一摞,眼睛半睁不闭,放水道:“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闻命语速飞快:“红鲤鱼家有头小绿驴叫驴屡屡,绿鲤鱼家有头小红驴叫吕里里。红鲤鱼说他家的驴屡屡要比绿鲤鱼家的吕里里绿,绿鲤鱼说他家的吕里里要比红鲤鱼家的驴屡屡红。不只是红鲤鱼比绿鲤鱼的驴绿,还是绿鲤鱼比红鲤鱼的驴红!”
时敬之:“………”
夸、夸、夸——
空气中传来沉重、缓慢、尴尬而又不失拘谨的鼓掌声。
时敬之慢吞吞举起了手,和闻命四目相对。
闻命:“………?!”
时敬之:“……………”
闻命:“你那是个什么眼神?!”
时敬之艰难地:“……在表达对伟大语言学家的敬仰。”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和崇拜。”
他似乎被完全震撼到了,虚脱而呆滞地讲:“你厉害,行了吧,上帝死了,你就是新神。”
“这才哪跟哪?”闻命飞速把书塞进他怀里,迫不及待道,“你能不能挑个难度大点的?往后翻翻难度更大,就那种博大精深、充满灵性、极富逻辑的题,比如'你哥哥多大?'”
“唔——”时敬之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在对方的强力攻势下又避无可避,最后妥协般抱起书,用力向后翻着,闭上眼破罐破摔般狠声道:“那就这页吧!我问你,……人间社在2065年2月出版的《穹顶夜色》一书中第475页第三行上嘉利对安迪说了什么?”
闻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爱你!”
说完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抬眼正对上时敬之戏谑的目光。
闻命脑海里一片空白:“我……”
时敬之却突然打断他,坐直以后正色道,“我可能不是个很好的恋人。”
因为他太过正经,那声音显得非常冷静,冷静到不近人情。
闻命整个人一怔,仿佛被北冰洋的风吹醒了。
在时敬之十五岁以后,他用过很多种方式,强行摄取自己的记忆,此后是变幻自己的声音,不断录音,不断调整,借助机器的辅助,复刻当年的场景——
声音、声色、气味、温度、节奏——
他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录音,去一次又一次沉浸在虚拟的感官幻境里——
只是为了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甚至为了让闻命看到自己,他造了一间镜子房,录下属于自己的影像。
闻命后来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数了数时敬之房间里镜子的数量,在济之市的房子里,也造了一间镜子屋,上面贴满了时敬之的照片。
似乎还差几张,那间屋子就会被贴满。
时敬之无意间发现了那间屋子。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属于闻命的感官信息倾泻灌入,又无垠扩大——
心跳如鼓,八方来风。
时敬之想起自己公寓那间布满镜子的房间,曾经如同悬在苍穹的深渊笼罩住自己,让他动弹不得;后来自己在闻命的屋里入睡,琐碎熙攘、光晕漫射,偶然间窥见的那千千万万张属于自己的脸孔。
他后来想起来的,是闻命脑海中的,千千万万个“我”。
一如多年以前,时敬之白着一张脸,从感官抽取设备上下来,那样狼狈、那样虚弱,仿佛被束缚在冰冷的深渊之中,却又克服了巨大的恐惧,目光坚定地和兰先生说:“我要让他看到我。”
我要让他看到我。
“我要……我要让他看到我。”
录音里再没有其他声音。
在北极的长海之上。
“我可能不是个很好的恋人。”时敬之说,“所以我在努力学习。”
而在闻命的世界中,玫瑰之镜瞬间启动,实时共感如同电流,属于时敬之的感官信息倾泻灌入,他在一瞬间看到了微微愕然的自己。
而下一秒,那些感觉又无垠扩大,竟似不可描述——
那是属于时敬之的,轰鸣的心跳声。
“Syren——”时敬之轻声说:“你愿意选择我成为你新的家人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