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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尾声91·繁花万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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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得飞快,天上已经挂了星子。

叔桥的助理送来了营养餐和外卖。

叔桥很宽容,任由一群毛头小子挤在他的贵宾接待室里吃螺蛳粉。

杨冰缩进沙发里,露出惬意的表情,吸了一口炸蛋里的汤汁。

殷梦梓吃着山西老陈醋泡制的肉夹馍,顺带喝了一碗陈酿十八年的老陈醋。美其名曰“灵魂与大自然的深切交流,升华精神世界”。铅笔插在头发上,奋笔疾书抄着时敬之随手写给她的物理试题。

叔桥站在贵宾室外围的阳台上。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过来,以目示意:“介意吗?”

时敬之正捏着一瓶营养液补充水分,摇摇头,一时没说话。

叔桥便以为他不抽,时敬之俯身凑过来,从烟盒中抽出一根。

他退开,细支的秦淮河凑在鼻间,简单嗅了嗅。腕间露出白衬衣的一角,精致如白鸟翼,竟然透出一种轻巧的雅致。

叔桥已经亮了火,见这画面又是一怔,手臂徒留空中。

时敬之夹了烟,低头凑过来,借火点燃。

一阵微光在新旧两代人的指尖碰撞燃烧,火光昏黄,叔桥忍不住一愣。

时敬之却已经退开,倚在阳台的栏杆边,找到这处的烟雾处理按钮按下,等空中制动开启,才举起烟,慢吞吞吸了一口。指间明灭,一晃熄了,暗红色的光点扑扑烁烁。

他那个姿势是很好看的,扬脖侧脸,在朦胧夜色中,拢出一抹剪影。

叔桥心中一动,盯着他看了半晌,沉吟道:“我没有想到,你也抽烟。”

“嗯?”时敬之看他一眼,笑了笑:“怎么?”

叔桥却似悲似叹,一脸今非昔比的神色,摇摇头。

时敬之却又吸了口,喝下营养液,笑着说:“不过肺,偶尔吸着玩。”

叔桥不赞同说:“对身体不好。”

见到叔桥眼里的关切,时敬之愣了两秒,又笑:“也不怎么抽。有时候晚上写材料,憋不出来,就提提神。”他轻咳一声,抿唇不语。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倒好像是帮着叔桥在找借口。

叔桥还是不答。

时敬之这次真的有些愕然,他无奈地笑了笑,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靠在阳台的矮墙上,玩耍一样冲着天空轻快地吐了个烟圈。然后歪过头,借着月光望向天边济之联大已经看不出字体的校名题字。

济之市的夜光灯来得少,好在这夜月光还算清明,时敬之眯了眯眼,济之自有古朴遗风,校名是毛笔题字,似草书随意流动,似瘦金铁钩银画。

察觉到对方在打量自己,时敬之指间夹住烟,脸上浮现一丝迷茫,似乎在回忆什么,他沉浸在那种情绪里,然后又被夜风惊醒,于是冲叔桥望过来,摆摆手狡黠道:“我以前不会抽。后来……年纪大啦。”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小屁孩。”

“那不一样啊。”时敬之作为一个工作多年的人,不禁也发出一些感慨:“看到小朋友们。感觉的确不同啦。”

叔桥叹了口气,强自笑笑,换个了话题:“是不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时敬之笑笑:“公元前333年冬,亚历山大攻入戈迪乌斯城。在城中神庙内发现了非常难解开的戈迪乌斯绳结。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绳结,谁就能成为亚细亚之王。

“亚历山大没有解开这个绳结,于是他用剑将它劈为两半。”

叔桥说:“我以为你要说真话。”

他继续一开始他们没有结束的话题。“济之那个时候……FAITH&VICTOR校报上有人发表社论,毕竟有时候活着的意义就是讲真话,讲真话就是不听大人的话,所以被称为叛逆之子……”

“略有耳闻。”时敬之说:“人类文明的进步就是从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开始的,所以结论应该是反叛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希望。”

“……前面那句话是你母亲写的。”叔桥说:“我以为你会想要知道,你父母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时敬之语气很平静:“这倒是第一次耳闻。”

他俯瞰着整个城市。

济之联大位于整个济之市的主干道上,从这个地方的最高处望出去,可以俯瞰整片城市。

“其实,与其说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不如说,是完全出乎了我的认知和经验吧。”

时敬之指着远处遥远的信号塔,轻声说:“在德尔菲诺的老城区,有可以联通联合政府的电台。当互联网瘫痪的时候,它可以第一时间把发生的所有事情传递到世界各地。”

“但是,那个地方在一片贫民窟里,平时窗外装着高达十几层楼的违规电线,居民没事就依靠偷信号来看电视。”

时敬之继续解释说:“曾经……西蒙把那片城区当做最后的希望,别人看不到,可是我知道,那里有最基础的制造业,全球工业工种有77种,而那里就有21种。”

“有些时候有些事,做了别人也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了解。”

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

叔桥当时想。

你的母亲当时在学校里就是这样,看起来平和简单,骨子里却又有一堆难以撼动的意志。

如果说2020年代教科文组织的GLOBAL CITIZEN是一个幻梦,那么生命伦理委员会以实践让人们看见共同体的可能性。最开始它的确是一尘不染、光洁无瑕的,大学、研究所、实验室、高等教育机构联合起来为了人类共同体鞠躬尽瘁。最开始的这批人和机构以自然人身份成立联盟、志愿服务,资金来源主要是世界各地公民的捐款,后期志愿者门源源不断地加入,五十年过去,它依然是不赢利机构。

生命伦理委员会作为独立自主的世界性组织,不是某位领导人的后勤部、不是某个地区的智囊团、不向全球市场屈服——它服务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共同体。

然而月光和奇点计划失败后,全球民众陷入恐慌,他们原本对于太空探测计划斗志昂扬,甚至满是胜利的喜悦,他们的计划是下一秒去往哪个星球。

更多人相信“生命伦理委员会率领的约书亚大学联盟被红眼病在背后捅了一刀”,后来这把火撒到了科研人员身上。

而接踵而至的是——谁为灾难负责。

天启四骑士降临,原因不明,可各大高校难辞其咎。

仅仅济之市就失去了1/3的人口,几千亿美元,全球科研人员损失数十万人。

众人震惊无比,而这时一位联合政府官员声称,任何人都无法预测和决定人类未来的走向,也无人可以为此负责。

这进一步点燃了人类的怒火。我们付出如此多的心血,目的难道是跟着一群尸位素餐的人自取灭亡吗?

大学联盟的科研人员成为众矢之的。

而在当时的德尔菲诺内部,更多人将批判的眼光转向移民,他们无比清楚,就是这群人,素质低下、贪得无厌、懒惰奢侈、耗费巨额GDP。

在这一年,德尔菲诺公投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否决票投给“移民接收计划”,大规模接受移民的时期不再,更加直接的后果在于中心城区和贝伦区的分离,这群同根同源的“移民们”从此因一张不同的VISA分隔于两个世界。

语言不过是大家互相攻讦的工具,它沦为符号、话术、工具,无法表达我们的思想,灵魂,意志,思维,更和逻辑没有什么关系。

最好的故事、小说、诗歌在二十世纪都已经写完了,不是吗?我们的时代还有什么诗人吗?有什么伟大的作家?评论家?

他们妖言惑众、攀附权贵,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对社会的推动有什么作用?可以转化为多少生产力?

摇唇鼓舌,无用之功。

最好的名言警句在字典中、数据库中、互联网上,任何人可以进行搜索检索,一秒必达。

为什么还要这些人进行碎片化拼接?曲解那么多的意思?

他们身后的屋子里,殷梦梓咬着手指,趴在平板上写写画画,三十分钟过去了,依然没闷出一道重力题目,鼻子里塞了两团卫生纸,对着杨冰瘪瘪嘴巴:“好难——要不要把我拉去做量子对撞机燃料给出题老师助助兴?”

她忍耐住拿出平板搜答案的冲动——这年头能动笔手写的孩子越来越不多见了,殷梦梓更加是重度网瘾少女。

旁人写字是蚂蚁爬,她写字是死蚂蚁。勾勾拐拐,不知所云。

时敬之和叔桥各怀心思,然而这一刻他们站在一处非常普通的阳台上,思绪纷飞,又共享一抔心事。

很不凑巧,时敬之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应该是助理在给他发送酒店安排了。

也该走了。

“可能人都是有限的吧。心向往之,却不能至。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很多事与愿违的事情。”时敬之脸上带着一丝怅惘的微笑:“您似乎总是站在我的父母的支点上去看待我……不过说实在的,俗世里的成就,我远比不上他们。而且我也曾经陷入过情绪和思维的死胡同………”

他说到这里,语气突然一收,后面的故事便停在风里。

叔桥没有对别人隐私的窥探欲望,只是被他的话勾出些许好奇,随之心里一动。

“人总有陷入自疑、内耗和死角的时候………”时敬之又咳嗽一声,哑声道:“但是做了就好。做了,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在夜风里按灭了烟,挥挥手驱散烟雾。

叔桥望着他的脸,这人应该是不怎么抽烟的,短短一根烟的时间,他咳了几次,又非常克制地将它们化解,轻而易举维持着某种礼貌。

他冲着面露颓废的叔桥微微笑笑,俯身拥抱这位略带难过的长辈,在对方诧异的目光里诚恳低语:“虽然可能…不起什么作用。就当做一个普通后辈,给您的苍白安慰吧。”

*

时敬之按下钥匙,开锁,迈腿进舰艇,腰间猛地一痛。

他解开衬衣看了一眼,应该是青了。

时敬之从后座钻到副驾,发现治疗仪没电了。

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驾驶员和助手已经提前回了酒店,行李都已经被提前带走。

他需要自己回去。

他疼的一皱眉,冷汗顺着苍白的脸,捂着肚子想缓一会儿。

随手点开通讯器,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躺在列表里。

“你怎么回去?”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时间的,点开通讯器再迅速退出——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

因为他给对方设置了免打扰,所以,看到那个小红点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看错了,眼中透着不可置信。

他点开,再确认,退出去,把消息重新设置为未读,确认红点还在。

于是又点开,盯着那行发送时间,确认了几遍。

对方的信息简短且醒目:

“你怎么回去?”

时敬之下意识关闭通讯器塞进兜里。

他飞速摸出一瓶水,一口气喝完,再随手拿起储物架上的口香糖,拿了两块塞进嘴巴里。

紧接着他飞速下车,甩上门,开驾驶室门,坐进去,锁门,开启睡眠模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仿佛他瞬间进入一个极其私密安全的空间里。

时敬之望着济之附中门口的大字,深吸一口气,再掏出通讯器,坐在座位上噼里啪啦飞速地打字。

三分钟后,他点击发送:“?”

没过几秒,对方显示正在输入。

“忙完了?”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时敬之眨眨眼睛,调整着姿势,忍过腰间的一阵抽痛,慢吞吞写:“嗯。”

然后飞速按灭了通讯器扔到副驾上。

他趴在方向盘上。

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直到余光里突然闪现一丝红点,他才游移不定地直起身,慢吞吞摸过通讯器,迅速点开通讯录。

“组长,【抱拳】因天气变化酒店爆满。原定酒店因漏水临时取消,现更新为济之故人连锁酒店1810房间。需要携带身份证件办理入住。”

时敬之看着下属发来的酒店信息,指尖微颤。

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呼吸到底有多不畅通。

“收到,请把房卡放在——”

“要下雨了。”

“今天有雷暴。”

顶端缩略框接连弹出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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