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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命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传说中的草包。
郑泊豪的存在,按理说非常之尴尬。
在爹妈的嘴里,他是时敬之的对立面。在同事眼中,他是存在感极大的leader,常常大于时敬之。
而在闻命眼里——观感更加复杂。在他是syren——冰岛的syren的时候,对方是一个匿名的、非正式的合作者,他有一支精干而热血的队伍,一名胸大腰细、心狠手辣的女助理,他神经大条,拥有敏锐的直觉和天马行空的跳跃式思维,可做事时候却又不乏稳重,这似乎是两种大相径庭的行事作风——当然,后来闻命明白,那一丝稳重来自时敬之的驾驭。
而当这种匿名变得光明正大,感觉又不太一样了。
尤其在得知对方是郑泊豪——距离时敬之那样近的郑泊豪以后,闻命第一时间有了“为什么是这样,只差一点点,如果是时敬之就好了”的落空感。
那些黑暗中传递的信息变成秘密,被侵犯的秘密,真是所托非人!这种感觉类似于将一束求婚的玫瑰送给心心念念的人,最后却发现收信地址错写为隔壁邻居——哪怕最开始并不多么期待对方会收下。
闻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情感——“你怎么会和这么糟糕的人有联系。”
真是奇怪,落空感催生了愤怒,而他们都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
“你从哪看到的图纸?”闻命冷不丁道。
现在的郑泊豪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个草包富二代,平日里遇到干脆视而不见,如果不是碍于时敬之的关系,他俩真会打起来也说不定。
郑泊豪有点懵。图都是从古老的档案室里扒拉出来的,又因为牵扯到西蒙特别敏感,也没人故意提这茬。更不要说是同眼前这个人,就此展开一段心平气和的谈话。
“怎么了?”
“工作忙吗?”
“这又是什么问题?”
“忙吗?”闻命说:“工作交接很麻烦吧。”
“那倒也没有…”郑泊豪说:“虽然前期审核时间长,真要走是很快的事。”
他有些拿不准的用意,闻命的关心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下一句话以后,他明白了。
“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的话——”闻命罕见的没有对他视而不见,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多去关心一下那张图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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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命出了门,没有去学校,他走进生命伦理委员会大楼,这是一件洁净、明亮、无菌的实验室,窗边的桌子旁有人在坐着等他。
“兰先生。”闻命点点头。
兰先生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心里有股很奇怪的感受。哪怕和时敬之相处这么多年,和闻命也见过几次面,他依然有些诧异。
闻命长了张薄情寡义的脸,他戾气重,哪怕穿了身斯斯文文的英伦风衣,整个人也非常落拓不羁。
兰先生为他拿来白大褂,护目镜,他穿戴上,又摘下,三番五次,进行调试。
“他每天都佩戴这套设备吗?”闻命问。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很是克制冷静,兰先生有点拿不准他的主意,沉吟道:“按照计划是这样的。他在27楼放了一套设备,还在家里也准备了一套。”
“把我治好以后呢?”闻命盯着仪器说:“把我送走吗?”他紧接着逼问:“按照他的性格,一定准备了不下一套方案,都有什么呢?”
兰先生不知道话该怎么接。他想你们这群小朋友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咄咄逼人,拿着一件事在意的要死,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
“是有几套方案。”兰先生抬手,按下闻命耳畔铁灰色金属纤维上的光滑按钮,操作给他看:“这是第一代产品,他一开始用的那种。你后来用的滑膜鞘是二代,三代已经是墨镜装置了。”
“如果治得好,就先帮你经济独立,上学,或者工作,原本我们想帮你想办法立足,结果发现你已经利用语言协会会员身份拿到了工签。”
他看了对方一眼,又说:“如果治疗效果不理想,那就继续治疗。”
“谁掏钱?”
兰先生麻利道:“时敬之有钱…”
“他有钱?”闻命打断他:“就他那些死工资?月光完了毫无积蓄,他做慈善?”
“那也不至于……”兰先生心说:“时敬之不至于穷成那样。”
闻命闷了闷,没说话。
“然后呢?治不好就一直治?可是我还没好,就让我出院了。”
“那是时敬之要求的。”兰先生说:“综合临床数据看,居家环境的确是比医院环境好很多的。”
不,闻命暗想,不是的,是因为他找到了时敬之,他打家劫舍般和他提,为什么我不可以?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时敬之向他敞开了家门。
时敬之总是可以为他找出那么多托词和借口。
“结果所有的方案里,都没有和我在一起这个选项,对不对?”闻命嗤笑一声,愤恨地想,果然是机关算尽,可是他这样鲁莽地朝时敬之扑上去,把对方所有周密的计划都打乱了:“他可真是厉害,就让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兰先生一愣。他欲言又止:“他不是故意……”
“可结果就是这样!”闻命反问:“难道不是吗?”
“我不是为他找借口——”兰先生说:“你误会了。其实没有更多的方案。这几套都是我提的。时敬之的意思是,不管治不治得好,最后到底怎么办,他都没有提方案……选择权在你。”
闻命砰得撞到墙壁,先是一愣,紧接着被冲天怒火席卷,他狂吼道:“他就不怕我不选他!”
“可以他的确把选择权交给你。”兰先生说:“甚至不告诉你,不造成压力,不要求你做任何决定,只是给你一片自然的状态,让你顺从自己的心。”
闻命死死盯着他。
“我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删除记忆…但是他说不。”兰先生毫无畏惧,低头看了眼闻命的监控数据,心跳那栏红的吓人,他面不改色,啪得合上笔记本,抬头平铺直叙道:“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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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时候,闻命回到了市中心的房子。
时敬之很早就睡了。他最近精神不太好,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躺下睡觉。
TINA早就回去了。兰先生怕自己心肌梗塞,被人塞着药劝了回去。
郑泊豪在一楼守门,大张着腿睡得东倒西歪的。闻命抬脚踢踢他,对着刚睁开眼迷迷瞪瞪的人说,回去睡。
他拿着通讯器,继续连接上这所房子的监控器,整套动作相当专业且粗暴,非常具有恐怖分子的一流水准。
郑泊豪怕他和时敬之又吵起来,又想说几句。闻命却摇摇头,他说,“你回去吧。”
那副模样非常平静。
他怕郑泊豪不相信,又重复说:“你回去吧。没事的。”
简直比任何人都清醒。
郑泊豪将信将疑,走一步算一步回头看一步,闻命静静坐在黑暗中,嫌光太暗了,又打开落地灯,继续检查手中的设备。
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皱眉:“怎么还不走?”
“你不上去看看?”郑泊豪皱眉道:“就跟个门神似的坐在这,他怎么知道你来过?”
“也不用他非要知道。”闻命不咸不淡地应了句。
郑泊豪简直我了个大草,你们这都一个个都是闷葫芦,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整天打哑谜猜闷吗?!
不过这倒和他印象里的Syren相似了,那是一个心思缜密,沉默寡言,心肠冷硬的人。鬼知道他第一次见到闻命傻逼似的给时敬之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心里有多么炸裂。不像哄诱,更像撒娇,也只有时敬之会把他当成一个纯良无害的弱者。
闻命看到了保温箱里的饭菜,这是郑泊豪给他留的,按照以前,他绝对不会做这些。
闻命闭了闭眼睛,突然开口说:“你为什么准备这些?”
郑泊豪莫名其妙,一脸无辜道:“你不是人?你铁打的?你不吃饭?”
闻命扪心自问,郑泊豪似乎比任何人都接受地快。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更加直接:“你为什么准备这些?你以前不都想揍我吗?”
郑泊豪更加无语,他想你们这些人怎么那么婆妈,嚷嚷道:“你是他老婆啊!”
虽然很烦,但是这是小敬喜欢的人啊。
不是!重点就在这!郑泊豪心道,他喜欢你,我全盘接受,那我还折腾个什么劲。
闻命身形一顿,低着头说:“我知道了,一会儿上去。他还在睡觉,觉浅,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郑泊豪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几秒,自觉没趣溜了。
闻命检查一下通讯器,发现没什么问题,又起身去了趟厨房。冰箱里塞的满满的,时敬之似乎没怎么动。说的更难听一些,这里简直像个垃圾场。闻命愣了几秒,又神色如常地弯腰,一点一点把烂菜叶子扔掉,随后打开线上超市,让机器人管家买了送来。
夜晚很静。
他爬上楼,时敬之正在睡。他大部分时候睡起来,都特别安静。
闻命静静看着他睡觉,本以为自己会很无措,慌乱,甚至失去神智般发狂发疯,可是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很平静,虽然大脑中很空。
时敬之睡到半中截,身体又不自觉蜷缩起来。闻命怕他冷,起身调好空调温度,又去厨房煮热水,端上楼。
屋里没人。
夜深了,时敬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抱膝坐在天台顶上的草坪上,下巴放于膝盖,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闻命在他身后点亮一盏灯,灯光束打在时敬之后背上。
“森林里的神明告诉我说,这个男人身上有光。”他说:“他是个好男人。”时敬之笑起来,闻命,你真油嘴滑舌。
闻命说,这明明是实话。
他搂着一捧灯光说:“你看它笼罩着你,你在光里,我的心都要陶醉了。”
一开始从医院出来不久,闻命送他一张香颂,时敬之送他一条苏格兰方格裙。那条裙子看起来像块桌布,闻命躺在草坪上,任由时敬之帮他把裙子穿上。他们家里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唱片音响带,都是时敬之陪着卡他逛二手市场淘的。闻命想,我的小男朋友多么贴心又听话,我的心都要醉了。
天鹅湖畔的草地上氛围正好,那是他们第一个吻,真正意义上的吻,时敬之用手指描摹他的唇瓣和下巴,舌尖舔过他的上颚。
闻命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时敬之在一旁捧着本书,一个人影猛然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把人接住,顺势打了几个滚,闻命把他吻了个够,书本摔在一旁,皱了好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