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有……”
他用一种“求求你相信我”的眼神无助地望着闻命:“我真的没有随随便便……”
那种状态闻命根本难以拒绝更不想拒绝,他用一种怕吓到对方的、无比小心翼翼的口吻附和他:“没有随随便便,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我知道,你从来不随便,你最认真了。”
“你每次说我我都特别难受…我说我受不了你总不听…你总说我浪,我真的很浪吗?…我没有…我只是……”他好茫然,我只是……我只是什么呢?
面对闻命,他那么那么羞耻又绝望,羞愤欲死,连最后一点点尊严都无法保留,他太绝望了,忍不住崩溃道:“我好害怕……”
“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好害怕…我不想变成很恶心的人…我真的好害怕……”
“我一直好害怕…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呢?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听我说呢?…”
时敬之哭着说:“我每一次,都在很认真的告诉你,可是你为什么,一次都不在意呢闻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闻命?我每一次都在和你说实话…我每一次都在很认真的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为什么……不在意呢?”
闻命哑口无言。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他问过好多次,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那一刻闻命想到很多,有时是时敬之年少时候偎依在他身边打瞌睡,嘴里叫着闻命,有时是时敬之坐在很高很高的紫藤萝树下,隔着墙远远侧着耳朵倾听,又有很多时候,他缩在闻命怀里,手指紧紧蜷成一团,小声嘟囔阳光太热,而许多日子以前,他被误解,被关起来,被强迫,却只是哀伤又温柔地看着闻命,愧疚地流着泪说对不起,他说我惹你生气了,我该怎么办?还有那一刻,时敬之在海水中静静下沉,慷慨赴死,望着他的那种平静的、安宁的目光。
闻命记得那个暧昧朦胧的晚上,时敬之费尽心思,拉他进了这间悬挂的鸟巢。
那一刻他感到一种隐秘的疑惑,这间屋子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它开启呢?
以往他们都是在天台上打转,于是把这间阁楼一般的房间忽略了。
可是最后他想到的,是几个小时前,混进生命伦理委员会在27楼看见的场景。
他假意要挟TINA去追查换头小视频事件,借此混进生命伦理委员会的大楼,以此来了解那个人生活过的痕迹,想抓寻一些细节当做回忆聊以慰藉。
如果不是TINA胆小,从容就范的话,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提起想去时敬之工作休闲的场所看看,随手推开了最后一扇门的话——
“rose-colored glasses,玫瑰之镜,就是指天真地、盲目乐观地看待世界——这是我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设想。”
“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偷窥某个人的意识、思想、体验、感觉,感同无法身受,这就是隔阂,可是我们总是想去找一些共同感,这是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混沌初开时飞速振翅的蝴蝶、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山顶的白色积雪、海底鲸群愤怒的哀鸣、铁色飞船爆炸的一瞬间。”
“所以我发明了这台机器。”
“通过脑波发射装置,人类可以对外界刺激产生感官反应…我们可以将自己眼中的世界投射到旁人眼中,这样可以实现某种意义上的通感和共鸣。”
兰先生的声音逐渐响起。
“设计的灵感来自古老的审美。物哀,就是我们与万物产生共鸣的时刻。那些时刻往往是瞬间,我们想分享的往往也是那些瞬间。”
“那一刻个人就会化身移动的摄像机,不过不仅可以记录情景,还可以记录五感,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官体验。哈哈,如果你喜欢,你还可以记录自己的心情………”
“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是不是很神秘又神奇?”
十四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时敬之自暴自弃般沉浸在某种回忆里,并且对外界展示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那像是一种无声的战争,很长时间里,时约礼把这当成一种秘而不宣的背叛和忤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敬之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同这对夫妻渐行渐远。
而很多时候,时约礼想去搜寻他们依然亲密无间的证据,却只能翻找到一些岌岌可危的蛛丝马迹。
“所以……”时敬之绷紧脊背,艰难地发声:“我明明失明,后来又为什么会看见?”
兰先生的声音似乎忽远忽近,“你以为玫瑰之镜是怎样发挥作用的?科技的确在发展,但在当年远远没有达到完全取代人工的程度。最初几代的装置,还不能通过计算机模拟脑波并投射图像,需要完全通过摄取人类的感官进行投射。”
时敬之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你父亲。”他听见兰先生叹息着说:“他做了你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闻命嘶哑道:“因为你做了我的眼睛。”
仿佛被击中了,时敬之愕然睁眼,泪水飞快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是有一件事还是说不通。”闻命感觉每一丝呼吸都像是针在神经上跳动,他看着身边的镜子,问了一个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嘶哑道:“我是怎么看见你的呢?”
时敬之突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他奋力挣扎着向门口冲去。
“小敬!”闻命紧紧抱着他,身后是冰冷的镜面,这个环境似乎点燃了某些隐秘的回忆,两人俱是一愣。
时敬之抄着手注视那面镜子,里面是一大片破碎的人影。
不能惊慌失措。
他想。
抬头看着镜子上漂浮的倒影。
就在那里。
假意随波逐流也很难,如果一个人想认真生活的话。
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
他家中桌上堆满了反窃听装置。
他像是任何一个人,却又不是任何人。
他造出来一面镜子,镜子里空无一人。
碎成千千万万块碎片。
旋即扭曲,卷入。
倒映着时敬之那张仿玉雕似的、无机质般的脸——
闻命感觉嗓间全是血沫,他盯着时敬之的脸,哑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似乎怕惊动谁,于是更小声重复一遍,放松动作,又把时敬之轻轻拥入怀中:“我已经……我猜到了。”
时敬之似乎被唬住了,他盯着地面,却没有理会对方,只喃喃自语道:“我有时候看着镜子,感觉镜子里的人好陌生……所以我特别讨厌照镜子……但是我又骗不了自己…我好难过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了…可是我已经这个样子了…”
“闻命,我身边的人都不是我这个样子的,我变得好奇怪……”他忽然惶惶不安地看着对方,眼中的恐惧令人心碎:“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你已经好了…我知道错了…可是你已经好了……除了瞒着你,我没有做什么特别十恶不赦的事情…你已经好了……你明明已经好了…”
闻命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如鲠在喉,艰难开口:“是我的错……”
“是你自己招惹我的……”时敬之哭着说:“你明明都好了……”
心里太抽痛了,闻命把他深深藏进自己怀中,用巨大的力度抱紧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重复:“没有!你不是!你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你听到了吗?兜兜?你不下贱,一点也不!”
“我找你不是为了xx才找你的!你听懂了吗?”
他嘶哑着继续重复一遍,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我是怎么看到你的呢?”
他麻木地想,其实我知道的。
我是怎么看到你的呢?
他艰涩道:“所以才有了这间屋子,对不对?”
可是这些话并没有安慰到时敬之,他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情绪中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闻命,握紧他的手臂继续委屈地哭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只是想对你好…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你为什么说我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
他好痛苦,也好迷茫:“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这是谎言吗?是报复吗?因为你恨我吗?”
他抬眼看向闻命,手指紧紧抓住闻命胸前的布料,因为力度太大,整片布料都出现了明显的指痕。
泪水从时敬之脸上滑落,眼中充满绝望、隐忍和痛苦,他声音发颤道:“因为你…你恨我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浑身发抖,哭着解释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闻命,是因为你恨我,所以你这样做吗?所有的事,你都是因为恨我,所以这样做的吗?”
说完这句,时敬之猛打激灵。
豁然开朗!
时敬之猛然倒吸一口气,他非常用力,一字一字艰难地哭喘道:“你说过的……你、恨、死、了、我………”
“你恨我……”他拼命摇头,失控地哭,缩起肩膀一步又一步向后退。
这可能是时敬之一生中最狼狈糟糕和不堪忍受的一幕,那一刻他又冷又饿想要逃跑,可是一双手从背后袭来,铁箍似的紧紧钳制住他的双臂。
滚烫泪水顺着苍白的脸滑落,不住滴在闻命手背上,时敬之极力挣扎,他的哭声让闻命羞愤难容,他浑身诡异而剧烈地发抖,模样看起来甚至可怖:“我——”
他抬不起头,他想说我没有恨你,却猝不及防地听见时敬之哭喘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闻命的瞳孔骤然张大。
时敬之忽然眼前一花,唇间落下温暖的东西。
闻命在吻他,钳制他的下巴,禁锢一般吻他。时敬之在哭,声嘶力竭地哭,崩到极致反而发不出声音,他喘不动气,实在招架不住,绷直整个肩颈肌肉去承受对方掠夺般的亲吻。
闻命看见他的泪光闪烁,心狠狠揪成一团。
时敬之的嘴唇咬出来一片斑驳的红色,又呜咽着脱下泪水,隔着眼泪抬头看过来:“对不起……”
简直被他这种疯魔的状态震慑到,他突然牢牢将他抱进怀里,死都不愿意撒手一样抱紧他,他咬紧牙,半晌道:“我喜欢你。”
他用一种疲惫、难堪、用力到声音嘶哑的声音向时敬之倾吐自己最最卑微的心声:“……我喜欢你。”
说完脱力又绝望。
“这就是你的喜欢吗……”时敬之却更加无措,他好像特别接受不了,饱受打击一般失声痛哭:“我只是想对你好而已啊…只有你而已啊!!我只选了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闻命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他只是被巨大的哀恸击垮了,那种来自闻命的、最最鲜明的刺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他,他无比绝望、声嘶力竭:“我选了你…我只选了你……明明是我先的…我选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闻命浑身僵硬,如同呆滞的雕塑。
时敬之哭累了,哭到睡过去,梦里依然不安宁,他猛然睁开眼,“闻命?”
闻命正在他失聪的耳边说话。他似乎已经说了好久了,从时敬之哭开始一直到他哭睡过去,他从未停止诉说。
他紧紧抱着时敬之,不管对方怎么挣扎都岿然不动,时敬之特别想回头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可被压制地毫无还手之力。
时敬之急哭了,他的助听器早就被摘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闻命趴在他耳边说,你听得见。他的心跳好厉害。
时敬之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闻命你到底在说什么…闻命?!你怎么了闻命?
闻命一遍又一遍重复,你听得见,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你听得见。
时敬之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忽然哭出声来,对方那样不为所动,他又绝望地、无能为力地止住抽噎,提心吊胆地体会耳畔的低语和空气震荡的频率,他感受着对方的心跳,甚至忘记了呼吸。
空气就这样停滞了,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没有,时敬之的左耳完全沉入进了一个无声地世界里。可是右耳又那么嘈杂,喧嚣。
只有怀抱是寂静的。
过了好久,时敬之小心翼翼,嗓音中带着浓重的哭意和卑微的试探,闻命…你说…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