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生物学当中曾有一项著名实验,证明长颈鹿的脖子长短并不是对取食的适应。他们的脖子长达六米,却多在脖长一半处取食——”
这是什么?!
闻命呆站在屏幕前。
这是什么?!
屏幕上是那间位于鸟巢中的镜子房。
这是真的,闻命忍不住想。所有的一切、□□、模样、眼神……都是真的。
他打开通讯器的亮光,去寻找整间屋子里的开关,可是这里根本没有灯,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填充了整个屋子,窒息而压抑。
如同盲人的世界。
盲人?
闻命又是一愣。
他飞快走到屏幕前,研究那些按钮。时敬之的习惯是很好的,文件夹和分类条理清晰。
闻命很轻易就发现了一连串的时间轴。
2078年,2079年,2080年………
这都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某种记录。
他凝眉,随手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为什么选这个呢?”
“还有别的选择吗?”
北欧,套房客厅。
隔壁就是安乐死机构的大楼,兰先生拿着那份不知何时出现的安乐死合同,感觉无比烫手。
“你……”他拿着这份烫手山芋,非常后悔一分钟之前接下了这份合同:“你个小没良心的!你会逼死我的你知道吗?!我爹妈会一枪崩了我的!等等…!这什么?!监护人号码为什么绑定了我?!”
“我有沈方慈的通讯号密码。”时敬之晃了晃手中的通讯器:“我用沈方慈的通讯权限给你绑定了监护人信息。”
兰先生:“………你是疯了吗?!毁灭吧!”
“连你也觉得我做下这种决定非常难以让人忍受是吗?”
兰先生叹口气,摆摆手非常大度地讲:“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大人!我尊重所有人做下了的能对自己负责的决定!所有人包括你!”
“我只是不想这一切无止无休下去。”时敬之愣愣地,有一瞬间非常茫然而放空:“谁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其实死亡……”
“死亡不能解决问题。”时敬之打断他。
“我已经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时敬之却露出一个冷笑,头也不回地缓缓离开。
那一刻兰先生以为他又在放狠话,然后陷入某种自暴自弃自伤的恶性循环中,然而时敬之却没有,他的表情非常淡然而温和,仿佛真的看开,并且谋求到了某种心灵的安宁。
他的模样那么轻松,就像是得到了某种通向幸福与自由的途径一样,以至于他产生了“这样也不错”“死亡说不定真的是种解脱”一样的想法……
但是兰先生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脸。
如果说他知道时约礼会在三小时后到访,可能会穿越会几个小时前把自己敲昏,或者直接剁掉自己的手。
时敬之从床上爬起,慢吞吞移动到一楼。
是谁?
他知道时约礼在那里。
一楼,客房,卧室,他来了,却不敢正面面对自己,因为自己一定会露出抗拒而狰狞的面目面对他。
那似乎是很多年里,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了。
“如果……”时敬之对沈方慈喃喃道:“如果,让你重选一次,你还会不会……”
他想说,你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或者说,你还会选择生下我吗?
他好像很难想明白、想清楚与此有关的答案,就像是他如此难以理解,沈方慈为什么沉浸在这种类似牢笼的生活中出不来。
“你说的,他们想要你再生一个,是什么意思?”时敬之哑声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沈方慈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时敬之该的场合。她飞速地打着圆场,将时敬之扶起身:“吃药了吗?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学校如果住不惯,就每天回家,我去接你。”
“再生一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约礼脸色也变了,他微微一愣,僵硬道:“你不要再问了——”
“到底是什么?!”时敬之瞬间如同点燃的炮仗,狂吼道:“是不是我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也有人这么说过?!”
他似乎从女人哀痛的面容间得到了答案。
时敬之的眼睛失神般张大。
“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你这么痛苦和挣扎吗?”时敬之愣愣道:“你自从生下我,似乎没有一天日子过得安宁而快活过。”
沈方慈那双美丽的眼睛如同被水洗过,她哀愁而痛苦地讲:“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兜兜……你不要这么对妈妈……”
时约礼一把拉起时敬之:“你给我起来!丧气垂头的像个什么样子?!”
时敬之一把挥开他的手,字字泣血道:“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孩子是什么?!动物吗?!狗吗?!挥之即来挥之即去?!”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时敬之眼前阵阵发黑,他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母亲数次的犹豫不决、欲言又止,那种隐退让的模样实在是反常,仿佛写满愧疚,他冲沈方慈质问,嘶哑道:“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你想动武?!”时约礼卡住时敬之的胳膊拧到身后:“你反了天了时敬之?!”
沈方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突然发出无声的尖叫。
*
时敬之推开时约礼卧室的门,准备猝不及防吓他一跳,然后宣战。
时约礼已经到了无脸见他的地步,连来临都是悄不作声的。
你来做什么呢?
时敬之满怀恶意地想。
是想看到罪大恶极的亲子死去,以此痛快吗?
还是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去,痛不欲生?
又或者是这一生里费尽心血的作品要被人毁灭了,体面全无?懊丧不迭?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你看啊,我就要死了,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运,再也不受你们的、道理的、命运的摆布!我只属于我自己!
你会伤心吗?痛苦吗?
你们会知道自己做错了,并且心怀愧疚吗??
应该不会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只会觉得错的是我。
时敬之悲哀而快意地想,忍不住又前行一步。
“噗——”通讯器诡异地亮了一下。
时敬之举起通讯器,闪身进入一旁的走廊中。
是谁?这么晚发信息?!
“我好想你啊。太太。”
时敬之动作一顿。他的舌头仿佛瞬间打了结,手里的通讯器那样黏滑,因为他手心瞬间出了汗。屏幕依然亮着,时敬之却感觉自己眼前阵阵发黑,有什么东西袭击了他,让他浑身冰凉无比。
他抑制不住似的,哆哆嗦嗦再探出头去,偷看房间里的时约礼。
这个作息非常规律、三餐一丝不苟的男人竟然没有睡觉。
他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时敬之,朦胧的夜色弱化了他的存在,整栋屋子里都模模糊糊的,他双手心朝上捧着通讯器,陷入黑暗中。
因为没有开灯,所以通讯器的光异常明亮。
时敬之感觉那束光非常刺眼,搞的他眼睛刺痛模糊。
那一瞬间时敬之突然明白,时约礼在等沈方慈的回信。
他这个做法实在是非常莽撞、直白且傻气。
因为沈方慈睡得比时约礼还要早,并且按照时敬之对沈方慈的了解,哪怕是沈方慈看到了这些信息,也是不会回复的。
“他很讨厌我。”时约礼又写,他写了非常之久,时敬之感觉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可是最后接到手中的,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办。”
然后在两分钟时间内,他又把这条撤回去了。
最后屏幕上只剩下一行,“我好想你啊。太太。”
从时敬之的角度,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时约礼后背微微凸起的脊骨,他的父亲和他的骨头一样,冷硬又清贵,还带着点不符合年龄的耿直。时敬之看他微微塌肩,明白这是脊骨中的金属纤维和身体长时间磨合的结果。
因为时约礼对麻醉类药物过敏,所以很长时间里,他要独自忍受某些孤独的阵痛。
只是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也只有在很久后,有年幼的小孩子追着问,你是接了外骨骼的钢铁侠吗?时约礼笑着说不。
他形容,那是种痛,类似于做根管治疗的痛。可以轻易听到骨头和金属的磨合声。所以小孩子要少吃糖,防止蛀牙。
时约礼抬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时敬之认出来,那是时约礼曾经送给自己的钢笔。
那年岁几乎和抓周差不多,在很久以前就不用了,但是这支笔在当年还是很先进的,里头甚至有一个内置的虚拟系统。
时敬之盯紧地面……这又是什么?!
他按下按钮,盯着床前的那片空地直瞧。
“我们现在来讲…小法尔的故事。”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时敬之踉跄着后退一步。
时约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到背后发出的声响。
他看着森林里的大树,很久很久以后,里面走出一个小孩子。
时敬之看着时约礼走进森林中,蹲下身,将小孩子抱进怀中,抱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关掉机器,又回到床边坐着。
时敬之轻轻走到时约礼背后,男人没有发现。他垂着头,似乎在研究什么东西。
时敬之借着光看清了,那是自己签过字的安乐死合同。
时约礼一夜未眠,在凌晨五点多,天还是全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而时敬之坐在走廊中,背靠着墙壁,偷看隔壁窗户上反射的灯光,那一刻,屋檐仿佛是静滞的。
他就这样陪着时约礼坐了一夜。
而父子两个互不知晓。
时约礼临走时和兰先生轻声谈了几句,类似于不要吵醒他,或者“怎样都好”。
“你你你——”兰先生转过身来,看到幽魂一样窜出来的孩子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时敬之揉揉眼睛。
“你你你…从哪冒出来的?!大半夜不睡觉?!”
“睡醒了啊。”时敬之打了个哈欠,转身拉开洗手间的门:“二楼的灯坏了。”
“真的?”
“真的啊。不然呢?”时敬之奇怪地看他一眼:“拜托。你在这里干嘛啊兰叔叔。阿嚏!”
“啊——”兰先生长舒一口气,正色道:“我也正好起夜……年纪大了嘛呵呵呵……”
时敬之再次奇怪地看他一眼,那眼神类似于“只有隔壁奶奶家里的狗才会出门随地大小便。”
“想什么呢?!”兰先生拍他脑袋:“穿好你衣服!别感冒!快回去睡觉!”
“知道啦——”时敬之踢踏着拖鞋。慢吞吞晃上楼梯。
他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兰叔叔,你知道小法尔的故事吗?”
“干什么?!你难道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兰先生惊恐道:“我不会!人类幼崽好可怕!!”
“………”时敬之道:“诡异的大人。就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时约礼经常给我讲的。”
“………什么时约礼你说出来我怎么感觉那么别扭。”兰先生道:“我怎么知道什么法尔布尔的!但是当时养你的时候条件不怎么好,你爹又是个科学育儿狂人,总喜欢开发你的智力还有什么语言系统,动不动就编段子,还说应该让你自己编故事能激发自己的想象力……我就说人类幼崽很麻烦!搞这么多费时费力的东西!”
“哦——”时敬之拉长声调,面无表情上楼去了。
*
第二天的时候,时敬之人去楼空。
他留下一封短信,来去匆匆忙忙,他说,感谢您兰叔叔,请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
在白雪皑皑的冰山铠甲之下,他带走了那张合同,没有取消,却也没有去按时履行。
兰先生依然是他的合同监护人。
那以后很长时间,兰先生并不明白,时敬之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开始安安稳稳念书,学习,工作,跟着大众潮流的脚步,按部就班过着某种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生。
*
闻命有一些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