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处,滚滚海波化为滔天巨浪呼啸而来——
声浪响彻云霄,时速上百公里,它们咆哮冲撞着倒映在闻命的眼底。
他在鸣如击鼓的海水声中撕开一道缝,转身冲着兜头而来的锋芒扑去。
*
“咔哒——”那扇门终于闭合。
海水奔涌而至,迅速溢满这间实验室。那把斧子不知被冲撞到何处,闻命狠狠摁住阿玛蒂森的脖子,吐出一口血沫。
“出不去了——”
时敬之摇了摇头,突然冲闻命露出一个歉意的眼神:“我没有设定开启指令——”
一股寒意直冲脑海,他是真的想死!
阿玛蒂森可能没见过这么疯的人,她真的是目瞪口呆,甚至都有些佩服这个人的执拗,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她猝然吼道:“你一定还有出去的方式!”
“不………”时敬之静静望着他们的脸。
“我父亲坚决反对我上前线,无非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分辨是非和人心而已,心智健全、心性坚定这些词,永远和我背道而驰,又或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在战场上,他无法承受那种我一次又一次被炸弹炸死的想象。”时敬之低声说:“但是我又吃了这碗饭,忠孝自古难两全的。”
“几年前我在这座岛上做任务的时候,肚子上炸开一道口子,那次我受伤很重,从此我母亲甚至以死相逼,再也不让我上前线。”时敬之低声说:“这是我第二次犯错误,我遇到一个小孩子,下意识想去救,谁知他突然笑起来,当时我感觉不妙,他自己引燃了炸弹,活生生在我面前炸开。”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到底有多可怕。”时敬之低声说,“那可能是我见过的最震撼的场景之一,在街上随便问一句,谁是阿玛蒂森?一个又一个人站起来回答,我是!阿玛蒂森,是我!”
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说自己是阿玛蒂森。
“那之前有一个叫syren的人发送来一些情报“。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阿玛蒂森的画像,哪怕再去沟通,syren也从来不回答,甚至失联了好久,我们猜测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阿玛蒂森,和南亚次大陆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家、诗人同名——当时我们下意识以为他是男人,因为他们是一对夫妻——”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了一下。但是他知道,他们都在听。
“可能你也会很开心的吧。”时敬之喃喃自语:“那时候我知道也许你不信任闻命,但是无所谓,姑且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后来你遇到了我,你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时约礼的儿子,生活在象征人类最高文明圣殿中的精英,随便哪个身份,只要他毁灭了这座城市,就代表人类的文明和教育体系自食恶果,你是不是这么想的?这真是最最诛心的报复。”
“我见过好多那样狂热的幻想家,我曾经也对盲目的、群体性的行动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甚至对扫盲计划也存在质疑,你怎样开启智慧?怎样赋予素质?又或者,知识到底怎样传播与传承?事实上,一旦人群蜂拥而至,人人都像失去了智慧。又或者,我看过的不美好的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反对的声音永远那么诱人。我们才是代表了人民的利益,我们和人民站在一起,你们的联合政府是肮脏、腐败、充满蛀虫的地方,你们腐化堕落……随便一个什么说法。即便是每年通宵加班彬彬有礼,也依然会被人抱怨和责备,你们是坏人。里外不是人。”
时敬之说:“总是出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这个时候从四面八方随意攻击都是对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来不同人谈心的。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只会问我,你怎么了。而不是说,你还好吗?”
“像我这种满身戒备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将信任交付给你呢?”
时敬之道:“我说他烫我,无非是为了让我自保罢了。”
“民间冬日取暖都用火炉,他们总有无法看顾我的时候,如果我懂得了火炉的滚烫,下次一定不会靠近。”
“他们只是不想自己的小儿子滚进火炉中被烫伤而已。这和虐待可是根本的不同,但是你完全忽略了。”他的眼里略过一丝迷茫,那也许是因为他依然无比质疑那些奇怪的“为你好”的对待方式,又或者他依然对疼痛留有感知,但是他很快清醒了。
阿玛蒂森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会死的只会是你。”
时敬之望着面前的地面低声说:“我连看到他皱皱眉头都担惊受怕,不忍心他难过,你却硬生生打了他十几年,甚至摧毁了他的勇气和信念,我当然不能让他被你打倒。”
“真的要被打倒,那也应该是我啊。”他微微笑起来,笑容转瞬即逝。
“你应该看着自己怎样亲手利用你最蔑视的高科技把自己杀死,哦,不,你不会死,你会被联合政府抓起来,进行最最大庭广众的审判。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你感到耻辱。”
鲜血从鼻子、嘴巴和耳朵中渗出来,时敬之喃喃说:“当然,我更加愿意揣测,你嘴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借口,你只是心怀一种天生的恶意而已。不过无所谓了,我只想事情快速解决。”
“真是天真!自不量力的蠢货!”阿玛蒂森冷冷笑道:“最让人痛苦的是恨意和恶意吗?应该是爱意。被高贵、崇高、纯洁、光荣包裹着的最纯粹的爱意,本身就是不纯粹的。生于破坏力极大的人类群体中的爱意,永远要掺杂着欲望、矛盾、犹豫、狭隘、猜忌,而人们为了提纯爱意,为它编造了那么多的谎言,如同华丽的王冠包裹着它——”
她看到时敬之的脸白了又白。
“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越想要的越抓越紧,然而却越来越远,残存的爱意也终究会消磨殆尽。”
“求爱的过程是挣扎赴死的过程才对,不是吗?”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罔顾闻命铁青的脸色,愈发猖狂地兴奋高喊:“这就像是诅咒,你越想靠近,却越来越远,越是在抗争,却最终得不到满足——世人以为拥有爱就可以得到幸福——”
闻命咬紧牙关,给予她重重一击,她头晕目眩,剧痛到麻木,恶狠狠的咬紧牙齿:“这是你爱人的方式,和你那些虚无缥缈又源源不断的爱意永远相悖逆——”
“爱意永远夹杂着痛苦——”阿玛蒂森说:“这是无法跨越的、将要贯穿你一生的诅咒。”
她鄙夷地狂笑着,整个人疯疯癫癫,连连进攻道:“你还是这么没用!”
她重重翻滚在地,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而闻命缓慢起身,踩着海水捡起地上的那支钢笔,再一步一步走回来,将笔尖抵上她的喉间,“你驯狗的方式的确有用,但是——”
那些伤痕累累的漫长岁月似乎被颠倒错乱,那个曾经跪伏怯懦、连连痛呼的人终于可以沉着地说不。
闻命神色平静道:“但是现在你再叫一声syren,我再也不会回应了。”
“不……闻命……”时敬之剧烈咳嗽:“不………”
他语气温和道:“你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你为什么要救她?!”闻命轻易就看穿了一切,他目眦尽裂如同恶鬼,大声吼道:“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救她?!”
时敬之静静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别开脸,喘息道:“……因为怜悯。”
“你还是不明白吗?”阿玛蒂森冷笑道。
“这样一个道德崇高、不染瑕疵的人,又怎么会接受你变成一个杀人凶手。”
她已经完全陷入疯狂,那种孤注一掷般的恨意让她看起来像个红眼恶魔:“你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杀死亲生父亲的丧心病狂之辈,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横亘在你们中间的一根刺——”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钢笔戳进皮肤,闻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波澜不惊道:“我其实从来不在乎这件事,我一直知道我是个父不详的野种。”
阿玛蒂森握起闻命的手对上他满含恨意的眼睛,将那支钢笔抵向自己的喉间,讽刺笑道:“我要死——”
耳畔传来一声恳求:“不……”
“即便你回去。”她猛然转头温柔地盯着时敬之:“你还回的去吗?”
“不……”时敬之疲惫不堪,喘息着说:“不……”
他突然望着闻命,伸出手用和善的口气开口说:“你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闻命剧烈喘息着同他对视,无比压抑地发出一声狂烈怒吼,他气还没喘匀,突然爆出一声猛烈的咳嗽。
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特别重,还带着沉闷的杂音。
“时敬之…我…”闻命忍着剧痛,喘息未定道:“我……你……你要记得,把你钢笔里芯片的ID号码……刻在我的墓碑上。”
紧接着他浑身僵硬,呆立在原地。
时敬之目光闪动,无比缓慢、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到他的手什么时候躲在了身后,闻命盯着他,脸色剧变:“小敬——!”
那可能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样喊他。
时敬之稍微有了点力气,他冲他笑了笑,毫不犹豫按下身后的按钮。
虚拟系统微重力状态瞬间启动,钢笔失了力向外飘散,紧接着负压力迅速充满整间屋子。
房间某处地面突然塌陷,闻命话音未落便被巨大的吸力撞飞出去,又无缝对接般被地下安全舱收拢腹中。
“嘭——”
这间实验室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了缝,缓缓下沉入失控的海水中。
闻命看到了时敬之的嘴巴动了动,但是巨响掩盖了时敬之虚弱的声音。
闻命努力去分辨,对方用那种饱含歉意的眼神,就这样隔着海水,静静凝望闻命的脸——
“我在安全舱里录入了你的生物信息……”
汹涌而入的海水瞬间充满实验舱。
***
时敬之随着捶踩大地的海水迅速下落,隔着很远很远,他似乎看了闻命最后一眼,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筋疲力尽地合上眼睛。
“小敬——!”
闻命抵抗着汹海猛浪,抡起拳头狠狠砸向内壁,却只留下一个渺小的凹陷。
痛楚令他头皮发麻,紧接着他再次狠狠砸出去。
他看到了遥远的白塔,翻滚的海水如沸腾般滚出巨大泡沫,。
剧烈喘息着,挣扎般拿手肘孤注一掷地撞击玻璃,甚至自毁般将飘荡的牵引带收拢,迎面撞向冲击而来的巨石——
“嘭窿——”
坚硬玻璃上终于裂开一条长长的缝——
大量的海水死命涌进来——
有人在等我。
他头脑昏沉地想。
还有人在等我——
闻命盯着静静沉没的海水,却突然想到那么久以前的时敬之,想到很多让他喉咙发堵、难以言说的一切——
无论是那些漫长的沉默中时敬之静静望过来的侧脸,还是他被动讲出口的模棱两可的回应,还有某个夜晚惊慌失措地惊醒,又对着他硬生生住口,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影子出神的背影——
真的很奇怪——
可是他最后想到的,是多年前的新年,时敬之冲着他如数家珍的夜晚——
“都送给你吧。”时敬之毫无保留地说。
“闻命,祝你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祝你事事顺心,心想事成。
“小敬!”
似乎就这样回想起哪个雨夜——
耳鸣如海流,轰响不绝于耳,远处海岛的风不断吹过。
远处渔船传出午夜的汽笛声,响彻荒凉的群山,带起连绵不断的漩涡,寂静的海岸边传来鸥鸟迅疾嘹亮的鸣叫,细而尖,阴森又清寒。
他们在昏暗潮湿的寮屋中相拥,窗外飞过几只变异的海鸟,雪白的鸟身闪着冰凉凉的微光。
鸟叫声细而尖刻,细而尖刻,断断续续,逐渐弱势,仿佛随时都要断掉。
时敬之听到暴雨随着鸟叫声减弱了。
在黑暗中,闻命坐起身,时敬之感觉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布料,把他裹得严实。
“雨要停了。”时敬之似乎刚醒过来。
“雨要停了。”闻命说。
有太多次,时敬之看向七年后的闻命,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对方成年后棱角分明的脸,再在回忆中追念当年的触感,当年他看不见,就总是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