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进来时，幽媓正斜靠在枕上发呆。

他屏退了宫人，脚步放轻，缓缓向她走去。

她听到声响，微微侧过头，莞尔一笑道：“你来啦。”

这语气如此轻松，甚至有几分雀跃，青胤脚步微顿。昨天夜里那个跟他针锋相对的幽媓仿佛不见了，现在她笑容明媚神色慵懒，让他恍然想起了从前。

幽媓笑道：“快过来。”

青胤眸底神色闪动，他上前，在她身边坐下。

她看着起色不错。

“怎么，想好了？”他问。

幽媓点点头。

青胤良久的注视她，似乎在确认。

幽媓移开目光：“我昨晚想了一夜，最后想通了。你是扶桑王，要什么有什么，我和你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青胤微微皱眉：“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

他垂下眼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讽刺。

“但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她说。

青胤重新看她，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青胤，这世间仰慕你的人无数，其中必定不乏世家贵族的窈窕淑女，我呢，没有高贵的出身，甚至名声有点……难听，我虽然长得还行，但也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

“我想问，你立我做扶桑王妃，是为什么？”

幽媓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看着对面人的眼睛。

青胤的眉眼精致而锋利，幽媓能从那雪山湖泊般的明眸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他也在看她，像是要把她的心看透。

“你觉得呢？”他问。

幽媓挑眉：“我怕我说了，你又不肯承认。”

青胤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那你又何必再问。”

说着便垂下眼眸，但偏偏耳尖泛红。

幽媓看在眼里，了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和你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聊聊这件事。”

“……你说。”

幽媓清了清嗓子：“我呢，毕竟是个巫女，虽然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是这个名声不好听，如果做王妃的话，恐怕难以服众……”

“有预言在先，没人敢反对。而且我要立你为妃，也不需要听别人说什么。”

“可是我会在意啊，”幽媓认真地瞪大眼睛，道，“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他们会说，是我给你下了咒，迷惑了你，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把各种罪名加诸到我身上，我不想这样。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背负那些骂名？”

青胤皱眉：“那你想怎么做？”

“我觉得，我应该先改善自己的风评……”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就笑了：“你竟会如此天真？千百年来的想法，难道你觉得，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它？”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幽媓反问。

青胤扬眉，好整以暇道：“好啊，那说说你的计划。”

幽媓正襟危坐。

“我要先通过悬壶宫的考核，”她说，“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了，我的努力不能白费。我知道你会去监考，所以你要答应我，做到公平公正公开，绝对不能故意偏袒或是放水……”

“那倒不会，”他正色道，“我会盯紧你，不给你一点作弊的机会。”

幽媓：“……”

“除此之外呢？”

“我要去捕妖。”

青胤的眼神立刻变了，“不行，”他近乎强硬地回绝，“捕妖太危险，你不能去。”

“我很厉害的！”

“厉害到浑身是伤地躺在这里吗？”

“……”

“这次我能救你，但下次呢？”青胤冷冷道，“你不是神，更没有不死之身，这世间的危险太多，不要去尝试。”

幽媓咬了咬唇：“那我不捕太多，就三只，行不行？”

青胤深吸了口气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啊！我要去抓那些臭名昭著的大妖，让天下人都看看，巫族不全是助纣为虐的坏人，我们也能做善事！”

“……”

“你放心，”她凑上前去拉住他的袖袍，语气温软，近乎是在与心上人撒娇，“等抓完了三只大妖，我就和你成亲……”

青胤垂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神情明媚，直勾勾地凝着他的眼睛，让他的心都发软。

但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是么？所以抓不到三只妖，你就不与我成亲了？”

他抬起她下颌。

幽媓脸红了：“……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厉害的，不过是抓三只妖而已，用不了太久。”

“半年为期。”他说。

她有点无奈：“好吧好吧，如果我半年以后还没有抓到，我就立刻和你成亲。”

青胤觉得她的话很委屈，听起来就好像他很不讲理，在强抢民女。他反思了一下，语气放缓道：“我会派人保护你。”

幽媓喜笑颜开：“好啊。”

气氛缓和了不少，甚至有暗流涌动，她趁机提出了第三个要求：“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要上战场。”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为什么？”

过于敏感的领域，关乎政治、军事、王权，他其实并不希望她插手。她的身份、还有他的责任，太多的不确定，他不想把这些混杂在他们的关系里。

然而她说：“因为你身体不好，我不想你去。”

她说：“你说捕妖很危险，但其实领兵打仗也是。”

她又说：“如果一定需要的话，我希望我能够代替你，去面对这种危险。”

他的心，忽然就颤抖了起来。

“幽媓，”他的声音在发颤，“我可能……活不了太久。”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自私，意识到他一味的索取可能会带给她怎样的伤害。他想得到她的心，即使从前的那个她已经不在了，即使有些误会再也没有机会解除，他依然执拗地照搬上一世的宿命，哪怕那会再次招致恶果。

记忆在眼前重现，模糊后又变得清晰。

前世，他们沉浸在对彼此的怨恨里。

他曾在黑暗里捏着她的肩膀，愤怒地质问她：

“你为何要这样做？”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要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勾引，不想要的时候就冷若冰霜，从来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所谓的喜欢，只是喜欢别人对你的服从！你对我的喜欢和对一件漂亮的东西的喜欢是一样的！现在你失去了兴趣，我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你玩够了，是不是？”

“幽媓，你何以能够如此自私？”

她低垂眼眸，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我自私？”她几乎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自私？”

“不想与我成亲的人是你，一直以来对我冷若冰霜的人也是你，所以我放弃了，不想要了，而这个时候，你却又反过来说我自私，说我不像从前一样喜欢你……”

“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人就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另一个人对他的好，却不给她任何的回应？凭什么他又敢霸占着她，不允许她移开视线？”

“青胤，你告诉我，究竟谁才是更自私的人？”

他不懂她，就像她也不懂他。

但现在，他懂了。当他重蹈覆辙地霸占她，再度强取豪夺的时候，他才发现，其实他给不了她什么。

他从前太偏执，偏执的人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只能看见一个人、一份感情、一条路。但那只是为了他自己，所谓的爱也好恨也罢，当他把她拖进这轮回的宿命，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后，他能留给她什么？

先王妃的头衔吗？她未必在乎。

一段逝去的感情吗？她又何苦去承受。

曾经有过的，已经永远泯灭在轮回深处了，那个她已经不会回来了，明神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或许是在告诉他，这条路不该怎么走。

他收回手。

“就按你说的，”他的嗓音有些干哑，“封妃的事情，以后再说罢，又或者，等你准备好以后……”

幽媓疑心自己听错了。

从昨晚甚至到刚才，态度都如此强硬的青胤，竟然愿意为她让步了？

阿蘅！你是我的神！

幽媓强压住心里的狂喜：“没关系，慢慢来嘛。而且你也没那么容易死，我听说过那个预言，巫血会让你重生……”

青胤神色微妙：“怎么，你相信它？”

“当然了！”幽媓一本正经，“那可是明神的赐福，它老人家从来都说话算话，而且对你一直青睐有加……”

“青睐有加，”他加重这四个字，“所以，我身上的诅咒，还有父王和母妃的命运，也是因为神对我青睐有加？”

幽媓一时语结。

他的话怎么像是……

“谨言慎行啊王上，你在埋怨你的神。”她小声说。

青胤笑了：“黎明之战后，神迹就已经消失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件事。”

“它没有！”幽媓瞪大眼睛，“它只是……不那么明显，但是那些预言，还有重虞剑，不都是它存在的证明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然后，恢复了落寞神情。

“那是它存在过的证明，”他说，“明神……已经陨落了，它和暗神同归于尽，留给了我们这座废墟，留给了人族重建的希望，长夜结束后，人族其实是靠自己生存下来的。”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

风和日暖，扶桑花树枝繁叶茂，落英缤纷。

“幽媓，所谓的预言，只是用来安慰那些绝望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