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虽是他们昨夜里就即作定下来的谋计,可此时从自这从来软弱怯懦之人口中说出,尤其是其中竟还带着一股子狠辣恶毒的口气时,就连柳倾这样惯熟于悍然杀伐草菅性命之人,都不禁不由地偏转过头来,眼带惊愕诧异地望看向这人。
只却依因当下情势峻严紧急,使得这望看就只持续了片刻,柳倾便即复又转正头颅,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口中下令,‘立刻诛除拒捍官司越狱脱逃群伙贼逆!’。
而使柳倾更加震惊的是,这人竟还主动请缨,求请与他一把腰刀。
柳倾见望那眼目中全是焦灼恳切,让他心神都不由自主晃了一晃,想着这人应该是真心想要与他帮忙,即在稍微犹豫了片刻以后,叫身侧捕役交递与他。
柳倾自然并不指望他真能帮上忙,只是混乱中与他防身罢了——毕竟这伙贼逆,此时最为痛恨的,便就是此人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要说是柳倾,任何人都未曾预料到。
却是这人趁待柳倾无有防备,将后背留对向他时,将手中那腰刀倏地抽出刃来,没有任何犹疑地,从其背后直直捅了进去。
转即更是做了令其间诸人更为惧怖震骇之事——又再拼出死力拔出腰刀,往倒跌在地、直直瞪望向他的柳倾身下砍割而去,一个碎衣包裹着的物件随即就飞了出去——
蒋干因之震愕了有些时刻,才上前踏进一步,将待出口疾呼,声音尚未及发出,那把鲜血淋漓的腰刀,刀头忽而反手掉转过来,同样没有任何滞留地,斜刺进了他的胸膛。
蒋干亦即当场毙命。
腰刀再度抽取出来时,疾速喷溅出来的鲜血,浸染得此人如同血海地狱之中爬出来一般,直为其平添了几分狰狞凶戾颜色,又为此时天际升腾起来的半天朝霞,烘染得整具身躯都像是浸透在燃烧之中。
一时竟是无法分辨清楚,究竟是他点燃了天际,还是天际点燃了他?
只言其人这副凶戾模样,不仅无人敢在此时靠上前来,还且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因让其提着滴血不住的腰刀,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沈淙跟前。
沈淙只是长身站立着,满含凄涩悲悯的神情目光,直直看着这人恍若厉鬼一般的青白面皮,慢慢地扯动起一个凄然艰涩的笑来,却也甚么都未曾言说地只是转过身去,挡在了他身前,面向那些衙吏捕役,对一众囚犯道,“如今保新任太爷,就是保我们自己。”。
诸囚犯皆都遥相附和,各都手执锨镐,摆起阵势来。
只是片刻功夫,一县押录与巡捕,就那般毫无预兆地接连送去性命。
那些随行衙吏捕役,一时间没了主事之人,皆都不知如何作处,一下就即乱作一团。
是以,很快就为比之他们更无所怖畏顾忌的囚犯们所控扼压制住了,场面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自然是对他们而言。其间总还有头脑眼力机敏灵聪之人,于混乱鼎沸之中仓皇急切地奔去禀告,“王县丞,了不得了,地牢囚犯越狱作乱,只怕就要控制不住了——”。
其时,县丞王永还尚在退思堂接待应付黎明赶至祥符县所,并强硬敲开八字衙门的皇城司上指挥秦检。这半天熬心费力粉饰出来的太平局面,就为这慌慌急急不告而入吏人的这一句话,一下子击得粉碎。
王永满脸堆叠起来的笑,还又在脸上僵了不少时刻,才在左眼不可自抑的一下抽搐以后,慢慢消失在眼尾唇周的层叠褶皱之间,转即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冷茶,才清清喉咙,皱眉瞪眼作出责怪神色,斥声道,“地牢囚犯作乱,不去找蒋巡捕,却来我这里吵嚷什么?惊到了本官招待的贵客!”,又再故作出正颜厉色的样子来,“我朝明律,囚犯拒捍官司、越狱若逃者,不论身份如何,一概格杀勿论!却有什么好说的?”。
那吏人却并不领命离去,眼神带着点怯色,看看县丞,又再看看县丞口中这‘贵客’,口中吞吐犹豫的话,为王永一句,“还有什么事?”,吓骂了出来,“蒋、蒋巡捕已经死了——”。
王永直如昼日闻见惊雷一般,手上猛地一个痉挛,握持茶碗掉落在地,登时碎裂成几块子,立即又再追问一句,“柳押录呢?”。
那吏人道,“也死了——”。
王永即像是又为闷雷轰了一下,也再无心去追问是谁杀了这二人。
又听这吏人说是,县衙内除却外出巡逻捕盗的所有衙吏捕役,此时都被囚犯们围困控扼住了,也就知道他们的谋计就此落空破灭了,一时间直是心灰意冷地颓然地坐回椅子,一双三角眼失神呆看了官袍衣摆上溅撒上的那片茶渍一会儿,才在秦检的扬声叫呼之下,慢慢地回醒过神识来,略微镇定了神色,遂即开口让那吏人将县所中公吏劳役,有一个算一个,都叫传聚集起来。
待那吏人领命离去,又再扶桌站起身,抬手整罢官袍,才转向与秦检道,“秦上指挥请先暂坐,本官出去主持局面。”。
秦检因也起身略一拱手道,“我与王县丞同去”,不待王永张口加以拒绝,又自不疾不徐地一笑道,“此等越狱作乱事,若能一举平定,丢的就只是冠带;若是不能平定,丢的——”,声气略地一顿,仍是如常神色笑道,“只怕就是性命了。”。
秦检说着又再不动声色地上前逼近一步,右手按在腰侧佩挂的履霜剑茎上,向自己身后看得一眼,笑道,“我手下几位司兵虽是粗莽,只此危急时刻,倒也不妨一用。”。
那七名本还负手静立在秦检身后的司兵闻言,一齐轰然抽出半截子兵刃来,向前踏了小半步道,“吾等愿为县丞所用!”。
王永因此不自觉向后退去半步,垂下三角眼儿思忖了少时,方略拱了拱手道,“如此,劳烦诸位了。”。
王永自然不会不知道,此人只若是去到那‘作乱’现场,沈淙那身份也就隐瞒忽略不去了,而他们那些罪名也就即落实了。只却只是面对这‘鬼目’上指挥,已经让他不禁地骨颤肉惊,更不要说是,他身后还有这样一伙凶神恶煞一般的皇城司司兵,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
王永思想着,至不济,只作个一无所知的样子就是了。左右,柳倾蒋干此时都已成了刀下亡魂,以后的事情,可都不是由着自己说讲了?难道他们还能死而复生,与他争论不成?实在犯不上为此,得罪这鬼目上指挥,以及他手下这些虎豹豺狼。
王永甚或觉得,这二人死了,或许,比活着,对他来说,更加有利。
王永既在心中打定了这般主意,也就神色坦然无所在意地,带着秦检前往县狱。
从衙署二堂——退思堂宅门出来,经由左侧旁门出到甬道以外,沿此一段深长甬道,步行约百二十步,便就来到了县府县狱所在区域。
且说,此处正有一扇朱红色双开的随墙门,只从来向例都是日夜锁禁着的,其上一道表层锈蚀脱落的门栓,之上重锁也满是锈渍灰尘。
径由此进去县狱,虽是条至近捷径,只却依因王永担心此处随墙门若是打开,这伙贼逆必然会经由此门,直接横冲直闯进县府紧要地方,甚至内衙院落,惊吓到了后衙居住的孩童女眷。便就引带着秦检等人,一直走到了这甬道尽头,再穿过此处的一道小小角门,并再将门关实,并落下了锁,将钥匙带在身上。再即向左折转,向前行走了有一段路程,这才到达县狱设有狴犴狰狞兽头的正门。
其时,先才急急来禀告那吏人,已在这一会子,将县府各处吏役都集合起来,各自挟带了各式趁手兵器,在县狱门口围了一圈,却只是与里边的控扼住衙吏捕役的囚犯隔着洞开黑铁门相望僵持着,并不敢再往里迈进一步,见是王县丞来了,便都齐齐看了过来。
王永从外围走了进来,远远朝里望了一眼,并未看见如同那吏人口中描述那形貌类人,猜想着应当是隐在这些囚犯身后躲藏着,心内不免发出了一声鄙夷冷笑。与此同时,又在脑中兀自估量测算了一下——虽说目前看上去时,这伙贼逆似乎是占据着上风,可他们所有的人力能力,也就只能勉强控扼住里边这些畏死贪生不敢拼命的衙吏捕役而已,此时再有不多的兵力投入进去,就能很快将这些乌合之众冲得溃散奔逃倒戈受缚。
若这皇城司上指挥没来,便就是没有柳倾蒋干二人,他王永自也可以平定解决这越狱叛乱事。
可此人在此,便就有许多掣肘不便之处,好在其毕竟无法代越庖俎,避过他这县丞施命发号。
只因这其间的麻烦事情,却还不止这新县太爷一桩。柳倾蒋干二人联同奔了黄泉路,倒是干净了,却将这许多麻烦事尽数丢给了他,还得费心去解决——
自然,他也知道,悉数解决然是无可能了,只能是能解决多少,就算是多少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现在就亟需几些勇夫。
王永因是想到此处,就即抬手止停周围窃窃私议,并作出危言正色的样子,依模照样说了几句‘奋勇拿贼,后必奖赏。’一类的官话,见吏役们还自神色犹疑,交相议论,就即下了更为明确的命令——斩贼逆一人,擢一级,赏百金。
王永这边话音将落,吏役们各自相觑了几眼,就即握举起兵器,互相争抢着,口中呼喝着,冲了进去,将里边一句‘我们非是越狱脱逃,只因柳倾蒋干设计谋害新太爷,我等权为保护新太爷性命,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因请王县丞进来说话——’,试图讲说缘故道理的喊话完全压盖了下去。
即便是透出一点声音来,只若作意没有听见,那就是没有。
秦检虽是听得了,可总归是未曾见到家主真身,之于王永这无可指摘的灭口行径,也就暂时并无正当理由出口制止拦截,因向王永说了一句,又借由命令手下司兵,厉声喝命出一句“勿得伤害无辜性命!”的话来,却只换来王永一句“此间哪得无辜之辈?”的笑语来。
秦检未曾继续言语,只皱眉抽出履霜剑刃,带司兵抢身进去,明着是帮这吏役,暗里却是进去找寻家主。
因是许多衙吏囚犯层叠围裹,秦检一时却还未看见家主所在。又再往进进深探去时,又见此间这帮吏役几乎是杀红了眼,到了此时,已经完全不再管顾,对面是捕役,还是贼逆,是衙吏,还是囚犯,一概胡乱砍剁屠至死残,尸体交相枕藉堆叠起来——
秦检看得直是心冷骨寒不已,只得以履霜剑刃将近处拼杀之人挑得分开,又再疾声厉色地将那句话呼喝了几声——
那样阴冷森寒音色,直似是铁网阿鼻地狱里,专门审判世人杀人恶行的九殿平等王,与这世间人,发出的警愦觉聋的一声告诫警示,可他们也就只是微微怔了短短一刻,就即将平日里耳中听闻、口中念诵的那句,‘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一类福善祸淫的佛语,完全地抛诸在脑后,继续去犯历下那杀戮罪孽——
秦检至终还是找寻见了家主,因是为几名囚犯围护在中心,半边身体虽为周遭溅喷血色所侵染,这时倒还未曾为那杀人如爇的吏役们所冲犯到跟前,可却也不远了。
秦检也再顾不得他人,只在口中打个唿哨,将手下所有司兵从几处聚集过来,疾速赶趋至家主身前贴身护卫。
秦检一行八人就这样这样恶虎猛鸷扑食般围将过来,倒将原本护在沈淙跟前的囚犯吓得惊恐万状面如灰土。只因他们一望便知,此些人,不比那些杂凑起来的吏役,虽然人数寥寥,可却凶悍蛮勇无匹,他们这些人全无招架之力,就都不由自主地连连向后仓皇退避。
直到见到这铜面修罗竟是趋身至这新任太爷跟前,收剑回鞘,单膝跪地,口称,‘家主’。这才知道这竟是他们这方之人,就即实在地松出一口气来。又想着,他们现时有这样厉害的帮手,想来不会有事了。
秦检听是家主呼起,迅即起身,转身厉声喝道,“祥符新任知县沈淙在此,尔等下官还不作速停手拜见!”。
那些杀意正酣的吏役,也不知是未曾听见,还是故意忽略,并无任何弃戈停手之意,仍是蛮横地拼命厮杀。
秦检只得使意手下司兵,将至近吏役手中兵器击落,并都擒按拿住,周遭方才缓慢地安静下来。
秦检又再将先才那话高声反复叱喝了几遍,那些吏役各都神色怀疑地面面觑看,转即皆便议论纷错起来,虽无任何近前拜见的动势,却总是不敢再毫无顾忌地向前拼杀了。
此时这一番景象,王永早在预料之中,只觉得太早了些,此时再也无法袖手事外,就即提起袍摆,从门外迈了进来,却并不从吏役自发让出的通道进入,只遥遥地向秦检略点一点头权作致意,而后不疾不徐地扬声问道,“秦上指挥既言,对面乃是我们县府新上任的沈知县,可否将印绶告身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