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冉冉终于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前身后背已被抽了四鞭,浅色衬衫上落下四条瘆目的长血痕,持鞭管教的威逼下,她强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痛,两手抬起地上那把沉重的铁镐,“锵”一声捶在了山石上。
铁镐太重,身上又失血过多,才一镐子下去,她就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贱人,又给我偷懒!”
眼见身后妖奴管教持鞭的手再次扬起来,一瞬间,江冉冉竟放下铁镐闭上眼,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彻底放弃了反抗。
她笃定了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毫无疑义,再多挣扎都是徒劳。
几秒过去,却未觉鞭子落下。
“哟,反了你了!”
管教骂音刚落。
她听见身后多了一个人的喘息声,怯怯睁开眼稍稍回头,却见桑小北牢牢抓着管教的右手,不让鞭子挥下。
“小……”
她刚叫出一个字。
可下秒所见却吓得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却见桑小北浑身被血染透,衣服早已被浸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头发也被汗浸得淋淋透湿。
无数道鞭痕参差凌乱挂在他身上,上衣破开的口子里,隐约可见溃烂的伤口往外淌血,抓着管教的手因过于用力,小臂上的伤口溢血不止,可他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小北,你……”
“混蛋!”
妖奴管教一声大骂,挥起拳头朝桑小北脑门砸去,只听一声惨烈骨肉相撞声,桑小北便被管教生生撂翻在地。
后脑勺“嘭”地撞在山石凸出的棱上,在他头下面漫开一滩血。
江冉冉脑子轰然一震。
她盯着那滩血。
盯着它漫开得越来越多,从池潭漫成湖泽,从湖泽漫成海洋,越盯越红,越盯越模糊,直到充斥眼廓,直到双目被这淋淋血红灌满,再容不下其他。
浑身软得没半点力气。
她双膝擦着地,怔愣愣地移到桑小北旁边,轻晃了晃他的手。
“小北?”
“小北?”
声音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哽咽,像黏住似的——她见过桑小北所有的面貌,所有的样子,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是这般安静的模样躺在她眼前,再没了那些嘻哈聒噪。
只桑小北一人不说话了,可她怎么觉得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
“头儿,青魍副将唤您去一趟。”
有人捎来口信,妖奴管教这才撂下鞭子,骂骂咧咧跟那人走开了。
四面八方依然嘈杂。
妖奴们叮叮咣咣砸山开矿,其他管教手里的鞭条噼噼啪啪抽个不停,可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隔在一层膜外。
江冉冉的世界里安安静静。
“冉……”
“冉姐姐……”
空气里飘来一抹细弱如丝的微喘。
明明弱得几乎听不见。
却如同上天震耳欲聋的救赎声,把失了魂的江冉冉从惶然死寂的黑渊里拉扯上来,回到这活着的世界。
下秒,见桑小北作势要起来,她连忙小心翼翼扶起他上半身,帮他靠着山岩坐下。
“你吓死我了小北!”
她含着哭腔,两手搜罗着全身上下,摸索能包扎伤口的东西。
可除了兜里一叠皱巴巴,还掉沫的卫生纸,其他什么都没有。
身陷绝境,只能先将就着了。
“你说说你,傻不傻?”她把纸叠成方块,吹去上面的碎屑,轻轻捂到了桑小北后脑勺伤口处,“自己都这样了还逞强来帮我,谁比谁多条命啊?”
桑小北云淡风轻嗐了声,“冉姐姐,我可是妖,哪有那么容易死。”
“可他们把你……”江冉冉知道桑小北有妖力护身,不像人类那般脆弱,可到底都是血肉之躯,即便如宸夙那样不死不灭,也不可能不伤不痛。
想起宸夙,她心里又一阵难过。
桑小北扯了扯嘴角干笑,“你还不知道我嘛冉姐姐,我这人向来管不住嘴,把那管教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我这纯纯自找的。”说着,他替过江冉冉的手,自己捂好伤口。
江冉冉脱下外套想盖在他身上。
“诶,不行姐。”
桑小北另一只手拦下她,“这地方冷,你身上还有伤,你说你要在这儿出了什么问题,赶明儿见宸哥了我还怎么跟他交代,宸哥不得骂死我!”
“你还说呢!”
江冉冉吸吸鼻子,“怪我,要不是我俩把你卷进来,你怎么会……”
“姐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了。”
桑小北打断江冉冉,突来来了劲儿似的抬高声音,“我打小就一野孩子,是宸哥照顾我,我才能活到今天,在我心里宸哥就是我亲哥,你就是我亲嫂子,所以我就发誓……”
喉咙被血沫呛到,他咳了两声。
“我就发誓万一哪天宸哥跟你遇着危险,我桑小北这条命就是你们的。”
“闭嘴,不许乱说!”
江冉冉好像真生气了,按下桑小北的手硬把外套搭在他身上:
“宸夙照顾你,是想让你好好的,不是让你说这些话的。”
她知道,宸夙想要的是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他不会希望任何一个人替他赴汤蹈火。肖昱和夏梦萦已经是他的遗憾了,他绝不想再失去身边任何人,如果有代价那也是他来付。
若让他听到桑小北说这种话,他一定会后悔当初帮了这孩子。
·
终于熬到了入夜。
昏暗冰冷的地牢牢房里,桑小北坐靠在墙角,小萝正用妖力帮他治伤。
“小萝妹妹,这次多亏有你了。”
江冉冉揉揉酸痛的胳膊,“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个小草妖,还能治伤,不然我俩今天真没法办了。”
小萝笑道,“我们草妖在外大多以行医为生,但我这本领还不够呢。”
“那你呢,你没事吧?”
“不用担心姐,小萝机灵着呢。”伤口已经止了血消了痛,桑小北放下衣袖说,“那死管教要来了,她就变成地上一棵小野草,谁都发现不了她。”
“好啦,赶紧休息吧,”小萝说,“明天一早还得被拉到那地方。”
“这日子算是一眼望到头喽!”
桑小北仰头倚着墙,托着尾音丧兮兮道,“宸哥,你什么时候能来救我们啊,你不知道,我跟冉姐姐今天差点死在这,过两天你要还不来,你可永远,永远都见不到我们喽。”
“宸夙……”
“你,你去哪了……”
旁边传来轻弱的声音。
桑小北一看,江冉冉已经累得合了眼,似乎在喃喃说着梦话。
“我好累。”
桑小北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
他不是没想过宸夙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嘴上一遍遍说肯定不会有事,既是安慰冉姐姐,也是安慰他自己。
可这里是诡谲莫测的妖域。
更何况妖奴场这地方,旧奴一批批被活活打死,新奴一批批被送来……
想想他都觉得后怕——
今日若不是那妖奴管教被人支走,他和冉姐姐可能就真的死了。今天算侥幸,可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好歹他和小萝都是妖族,可冉姐姐呢?
没有妖力术法傍身,无人依靠,无力自保,她还能在这地方撑多久?
半月?十天?五天?
若照今天这么来——
她怕是连三天都熬不过去。如果宸哥还是迟迟没有音信,或是真有什么不测,难道他们真的要在这等死么?
他们不能都留在这里,必须有个人逃出去,逃出这片地狱,去找宸哥。
·
又熬过了两日。
这才是被抓来妖奴场做苦力第四天,江冉冉却好似已经彻底麻木了。
唯命是从,任人摆布,不再反抗挣扎,更不再顾惜自己身体半点。
她已然和所有妖奴一样,身子整日泡在流出的血里,卖力地凿山开矿。
像个不知疼痛的傀儡。
即便小萝妹妹能帮她和桑小北医治伤口,可再好的医术,也挡不住这日日旧伤添新伤,新伤又添新伤,层层加码,医治不及,直到最后伤烂透,血流干,再无转圜余地。
身体已经不是身体了。
倒像是砧板上被刀切成段剁成泥的肉,惨不忍睹,上下布满本不该有的烂口血纹淤肿,和丑陋的结痂。
惊心触目,活像个怪物一般。
“我没有!”
忽然,远处传来声叫喊。
像是小萝的声音。
见那边闹了事,四处几个妖奴管教立刻弃下手头正抽打着的妖奴,拎着鞭条围了过去,终于没人管了的妖奴们也稍稍怠慢了些手中活计,怯缩缩将头扭去那边看热闹。
场上,小萝和一个老妖奴分站两边针锋相对,两人不知闹了什么矛盾,却见那管教手里握着折了几折的带刺鞭条,一步一步逼压似的朝小萝走过来,眼里是狼一样的凶残。
“不是我,不是我!”
“贱货!”
管教倏一脚狠狠踹到小萝下腹上,小萝痛苦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
她右手里正握着颗墨蓝色水晶。
没给她留时间喘口气。
那管教一步上前狠踢了下她右手,疼得她不由得松开五指,橄榄状水晶从掌心滚出,滚落到旁边地上。
管教漫不经心捡起水晶,称重似的在手里掂了掂,冷哼一声瞥向眼地上的小萝,“好啊,区区一个下贱的奴隶,竟然连大将军的东西都敢觑觎,我看你可真是活腻了!”
“明明是你掉的东西!”
小萝颤巍巍抬手指着对面老妖,哭腔争辩,“你怎么贼喊捉贼啊?”
就在刚刚,她分明看见前面这大娘衣服里掉了个东西出来,捡起来想还给人家,谁知这人刚伸手准备接过去,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指着她大喊,说她偷了将军的东西。
四周目光顿时唰唰看过来。
她藏无可藏。
她瞧了眼手里东西,可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更不知道将军是谁。
下一秒,管教就闻声赶来。
见管教看这东西的眼神尤为惊异,她已然猜到,此物定不简单。
一旦被说定是她偷的,她此番怕是性命不保,连忙开口解释,想一五一十地把误会给管教说清楚。
可出她预料的是,旁边好几个妖奴竟蒙眼帮着这老大娘说话,尤其是一个老妖,不知绕到管教身后跟管教窃窃私语了什么,管教听完,上来就是一声大骂喷到她脸上。
悠悠众口难堵
只她一人,有口也难辨。
“怎么了小萝妹妹!”
周围人圈忽地被撞开一个口,桑小北扒开人群闯进来,一把抱起地上满身泥土的小萝。
“小北哥哥!”见桑小北来了,小萝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两手紧紧握住他胳膊,眼底噙着泪,委屈地摇头声声呢喃,“不是我,我没有……”
“我知道不是你,”桑小北赶紧抱紧她安抚,“没事,我在这呢。”
“这贱奴太不听话了,大将军的宝贝都敢偷——”管教拖腔带调念叨着,慢条斯理地来回踱步琢磨了会儿,“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这高底也得治我个御下不严之罪啊。”
“反正都是狗命一条,”另一个管教说,“直接打死不得了。”
“我说你俩别急呀。”
旁边又上来一个管教,两手分别拍了拍两人的后背,道,“咱是怕挨罚,但规矩得讲,偷的是大将军的东西,按规矩就得把人带去大营,由大将军亲自问罪亲自处置。”
说完,他勾勾手做了个过来的动作,对踹了小萝的那个管教悄咪咪说,“别忘了,咱族人在地下城势大,到时候有个贵亲能在将军面前美言两句,还怕将军会治你罪?”
“诶,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