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夙久久没有回话。
扪心自问。
有些事他分明心知肚明,只是始终都不愿承认罢了,直到有人明明白白对他说出来,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就像那日桑小北提到白头偕老,就像刚刚守卫者说的她生来即罪恶。
他是死神。
他比谁都更懂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守卫者道,“不是我说,是命运说,你和她最终只能活一个,要么是她杀了你,要么你杀了她,你信吗?”
“不可能。”
宸夙摇头,却不自觉后错了半步。
守卫者看得出他其实在害怕。
这番话似乎点燃了宸夙心里某根深埋的导火索。一瞬间,他想到了始祖神降于他的诅咒,想到了神族长老、想到了那个给他项链的女人、傅玥、魇教女灵师、神界十二神祇……
还有上苍山顶跪于神前等她归来的三千年,让羲容万劫不复的那场审判。
“为什么……”
“为什么总逼我们啊?”
他神思错乱般,失神地微微往后踉跄,清瘦的身体像一折就断的枯枝。
可守卫者声音冰冷得就像在宣读判书,“魇教主是她命里必经的劫数,只有成为魇教主,她才有机会除掉那些想害她的人,才能活下去。她的劫数必须由她自己面对,谁都帮不了她。”
“背后究竟还有谁?”宸夙问。
“背后那些势力你根本想象不到,”守卫者无奈摇头,“你知道他们谋划了多久么?”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要她的魂和命。”
片刻,守卫者长吁口气,才接着说,“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别让她逆天道而行。宸夙,你知道违逆天道的后果,你想让她重蹈你的覆辙吗?”
“你凭什么说这是命运,而不是你和那些人勾结想要害她的阴谋?”
“就凭你生而为神却身负妖力!”
宸夙瞳孔一震。额前碎发阴影下,这双向来或清冷或阴戾的眸中,此刻竟罕见地透出了恐惧。
“有个事实你必须接受,”守卫者说,“你的诞生和存在,只是为了助魇教主大人复活。待教主大人重生归来后,你于她而言将再无任何意义。”
“那我该如何?”
“陪她走到彻底复活,并恢复力量,”守卫者说,“然后去死。”
不等宸夙反应,他又说,“天道之下死神是不会死,但前提是无情无爱,如此便没有什么能要你的命,可你一旦违逆天道动了情,死亡的心脏被爱反噬,相当于你自己杀了自己!”
宸夙比谁都清楚这点。
他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万劫不复——他也曾亲口跟冥主这么说。
不成为死神无法救她,成为死神却又无法爱她;曾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她,却又要在她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离开她,在好不容易得到她之后放开她。
可爱一个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他没办法,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爱。
除非……
不,他再也不要忘记她了,再也不能忘。他一直记得那天大雨夜西坊巷里,他隔着雨幕看见她眼中的失望和怨恨,听见她转身走时留下的那句话。
“我不会放手。”
他抬眸,毅然决然道。
守卫者:“就算知道没有结果?”
“就算最后抽魂剥心,削肉剔骨,万劫不复。”他声音低轻,却分明字字带着尖刺般狠决,“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她了,谁要想把她夺走,我就用谁的鲜血喂养我的玫瑰。”
守卫者哼哼干笑了两声,“宸夙啊,你真是一点没变,太偏执。”
他想起那日在魇教,这人明明重伤浑身是血,眼里却仍是粉碎所有人的嗜血杀戮的凶狠。
“怎么?”
“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好人吧?”
宸夙突然冷笑起来,笑得阴恻凄凉,不知是轻蔑还是自嘲,“你可别看错我,觉得我是什么大慈大悲的佛祖。我是幽冥的死神,天道之下,我本就该是世上最冷漠无情之人。”
“所以宸夙,你恨它吗?”
“谁?”宸夙问。
“天道。”
守卫者顿了顿,说,“或者你曾恨过它吗,甚至有一个瞬间想毁了它?”
“一个瞬间?”
宸夙抬起左手,低头看着冰冷冷的血色魔戒,齿间擦出一丝轻笑。
“你知道我拔过它多少次吗?”
守卫者摇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上前一步靠近守卫者,声音突然阴恻幽微,平静下似乎藏着某种偏狂,“想听实话吗,我可以告诉你,我活了三万多年,无时无刻不想毁了它。”
“好一个无时无刻。”守卫者道。
“什么天道,什么命运……”
宸夙冷笑一声,接着说,“一句诅咒就毁了一个人的一辈子,这是天道;神界审判庭十道天刑要了她的命,这是天道;天道之下死亡与爱水火不容;天道之下她要变成恶魔……”
他深吸口气。
喉间像堵着石头般哽了哽。
守卫者刚想说什么,可宸夙眼里竟突然闪过刺一般锋锐的恨意,“且算我违逆了天道,且算这一身伤是我该付的代价,一次次失去她是我罪有应得,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
守卫者微微歪头。
“他们只是两个凡人。”
他沉声说,“医神明明能救她,天道说不行;他只是有双跟别人不一样的眼睛,可命运偏要他死!”
“天,道。”
他一字一顿说出这两个字,凄厉的笑在空荡荡的墓室里回响。
“天何曾有道……”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长老那句“将自己付之一炬也改变不了”,也明白了肖昱说的“跟任何人都无关,没有人能左右”。
这三万多年。
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能做的他也都做了,他付了他能付的所有。
可曾改变过什么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堕入幽冥成为死神,却还是应了诅咒,把恶戾的灵魂带来了人间;洛尔不在了,可他还是没能留下肖昱和夏梦萦;他终于失而复得寻回了她,却还是要亲眼看着她成妖成魔……
他真的累了。
没办法啊,太难了,太难了。
“行了。” 守卫者话锋一转,“时间有限,说说正事吧。我知道你们想去妖域。不知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合作,拿到望虚玉,再一起进入妖域。”
“跟你合作?”宸夙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听你在说什么。”
当初在魇教害得江冉冉重伤,爱神神格暴露;如今又来月照城,跟那个疯魔的老城主沆瀣一气——宸夙是真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还有脸跟他提合作。
守卫者料到宸夙不会相信他。
“我们曾经是有恩怨,但今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教主大人——”
“也就是你的江冉冉。”
“你配吗?”
宸夙觉得可笑至极,竟一把拽住守卫者领口,“你上次差点要了她的命!你碰我没关系,劝你别碰我底线。”
“我是在救她,”守卫者吃力地说,“进入妖域成为妖王她才能活。”
“她本可以永远是江冉冉!”
“你醒醒吧宸夙!”
守卫者被勒了喉,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这六个字,趁宸夙握力稍松的一瞬猛地挣开了他。
来不及喘气,他立刻接着道,“你听好宸夙,她是我的主上,是妖族的王,是整个妖域的统治者,是混沌诞下的上古妖神,是大荒的魇教主!只是被天道惩罚,魂魄尚未苏醒……”
“而你不过是在她沉睡时,碰巧给了她一副皮囊而已,你算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啊宸夙!”
守卫者冷哼了声,“阴曹地府爬上来的鬼,还妄图教主大人一眼垂怜。”
“鬼……”
低嗤的笑撞破齿关,越发凄厉而绝望。忽地,宸夙身子一软,整个人竟像喝醉了酒般踉跄两步砰然栽倒。
“阴曹地府的……鬼?”
他一字一顿重复着,身体微微蜷起,像一截折断后焚尽的枯木。
若不是守卫者这句话,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差点以为上天还是眷顾他的,还能施舍给死神一丝温暖。
原来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梦。
玫瑰荆棘仿佛一瞬间疯狂生长,刺进胸膛,扎穿了他的心脏。他紧捂心口,越发模糊混沌的意识里,他感到一股腥咸从口中溢出。
“冉冉,我……”
猛烈的痛疯狂侵吞着他的意识,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难受……”
他终于又一次昏了过去。
·
许久,他感觉周围似乎变亮了些。
“宸夙,宸夙!”
意识还没完全恢复。
耳边朦胧又熟悉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膜,在另一个世界喊他。
“冉冉……”
微弱的知觉里。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紧靠在他身边,他不自觉抬起手,凭感觉缓缓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忽觉那东西向下钻过他臂弯,倔强地紧紧贴到了他胸口上。
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
他下意识将双臂轻环过她身体,然后收紧一点,再收紧一点……
神志开始慢慢变得清醒。可他不愿睁开眼,他不想醒过来,他害怕面对现实里的一切——就算这是场虚假的梦,他也想在梦里再好好抱抱她。
黑暗里。
微弱的烛火摇摇欲熄,求命运垂怜,让他最后再感受一次光的温度。
留给他一场完整的梦吧。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她闷着头喃喃低语,宸夙突然感觉胸口漫开一小片潮潮的湿热。
“怎么了?”
他连忙低头,见她委屈地吸吸鼻子,眼泪在他衬衫上印出一块湿痕,赶紧抹了抹她泛红的眼角,“怎么哭了?”
“城主已经给你服下解药了。”
“……还疼吗?”
她抬头微慌地看着他,可脸色却苍白疲惫得有些反常,病恹恹的样子。
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愿接受般惊慌地缓缓摇了摇头。
渐渐黯淡的眸光扫过她身体,眼里渗出痛苦的无力和难言的自责。
下秒,他暴风雨般汹猛地把她抱进怀里,双手却在她背后紧攥成拳。
“你答应他什么了?”
他咬紧牙关,声音带着颤抖。
见宸夙这般反应,江冉冉心里也涌起一阵心疼和酸涩,却还是轻轻抚了抚他后背,“放心吧,这只是权宜之计。我跟守卫者商量好了,只是为了骗过城主,拿到望虚玉。”
“可你承受不了妖杖的力量,”宸夙说,“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下,“你想想啊宸夙,如果我做了城主,那整个月照城就得听我的,到时候我就把城主丑恶的嘴脸公之于众,让妖民们都知道被他骗了,还他们自由。”
“那之后呢,你怎么办?”
“当然是进妖域了,”江冉冉说,“去找摘掉我这条项链的办法。”
“守卫者都跟你说什么了?”
江冉冉若无其事地长嗯一声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就……让我先答应城主,以我的魂魄融合妖杖之力,复位掌管月照城万妖。至于剩下的计划,他马上就会告诉我们。”
宸夙没回话,只是一动不动紧抱着她不松手,像护着最心爱的珍宝。
“今天这么黏人,怎么啦?”
“没什么。”宸夙紧贴着她摇摇头,声音低闷,“就想抱抱你,暖和。”
“你这……”
她哭笑不得,“这还是你吗?”
“我不要。”
宸夙突然说,“我不要你变成那个人,你不会变成她的,对吧?”
“我……”
她听出宸夙话里透着害怕,可却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然不会!不是你跟我说,只要我不想,就不会变成她嘛,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对了,”她又道,“你还没回答我,感觉怎样了,有没有哪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