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卫樾辩称道,“你此前明哲保身地授课了一个月,又接着借养伤告了一个月假,朕本以为你是盘算要顺势辞官,没成想你居然又回来了,且昨日突然一反常态,那般关心朕,朕当然要疑心……”
温催玉颔首:“听起来,臣的确值得被疑。可如今陛下知道自己疑错了,那是否该对臣说声抱歉?”
卫樾错愕地看着温催玉:“你要朕对你道歉?”
温催玉眉眼如皎月,轻笑道:“陛下觉得不应该吗?”
“您又是口头恫吓要砍臣的手、拔臣的舌头,又是亲手掐臣的脖子,诸多言语上的挤兑更是不必举例。”
“既然如今知道臣并无图谋不轨之意,只有满腔真心,那即便不考虑臣是您的太傅,只是出于笼络安抚,说两句表达歉意的话,也不吃亏吧?”
“陛下,为君者当有威严,但也当软硬兼施,该说软话的时候,不要吝啬啊。”
卫樾不自在道:“你倒是很会说漂亮话……你昨日在这见渊阁晕厥,朕还让人给你请太医,对你好的事你怎么不说?”
温催玉莞尔:“陛下,若是臣没记着您嘴硬之外的‘好’,今日也不会这么大胆,同您直言臣的真心了。”
动辄提及“真心”,又笑得似春雪消融……卫樾觉得温催玉真是书读多了,尽学些腻歪话。
“既然对你好过,那便算抵消,朕都没要你谢恩,你居然敢要朕对你致歉?”卫樾较劲着不肯松口。
温催玉觉得这小兔崽子还挺不好扭矫。
不过,卫樾这会儿瞧着并没有不顾理智的倾向,温催玉便没放弃,继续道:“可臣也对陛下好过,比方您这手,就是臣帮忙上药包扎的,臣也没要陛下道谢。”
卫樾错愕地瞪他:“朕是皇帝,你是臣子,你要朕对你致歉就已经十分狂妄,居然还敢要朕因为你帮忙上药就道谢?温太傅,你是觉得朕左右没在朝堂当过真皇帝,所以好糊弄吗!”
“陛下,《论语》有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言,‘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温催玉不急不忙道。
“您若是想当一个臣民都信服的君主,便不能把‘臣民为皇帝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挂在嘴边,即便您当真这样想,也至少把表面装起来,尤其是您如今尚未掌权。”
卫樾怔住。
温催玉又说起摄政王:“您看庄王,即便他大权在握,朝中无人不知他十年前起兵谋反,杀了先帝还不够,更是连先帝的皇子都诛杀殆尽、只留了您这一个好操控的傀儡,这些年庄王更是党同伐异,独揽大权生杀予夺。”
“庄王并非仁义君子,人人皆知,他不装也行,可他还是在人前作出一派和气,您难道以为,是庄王本□□作戏吗?纵然都知道他是在作戏,可这也是有用的。”
卫樾被温催玉说得心绪复杂,他问:“你说,即便朕心口不一也要佯装……那你就不怕,朕当真并非明君,将来得了势,便对你兔死狗烹?”
温催玉轻笑:“陛下,臣方才同您说过,打算循序渐进地教导您。而以您如今的脾性,臣直言要您真心做一个明君,您只怕是听不进去,还觉得臣异想天开。”
“所以臣只能先让您知道,您要夺权,就至少要装成一个明君。但臣有信心,终有一日能把您劝导成真正的明君。”
卫樾咄咄逼人地追问:“若是不能呢?你不怕煞费苦心后寒心?”
“那便是臣赌输了,有什么下场,臣自己受着。”温催玉定定地看着卫樾。
卫樾的气焰一下子消散许多。
他沉默片刻,又问:“可朕若是开始装明君了,庄王也就该忌惮了,他如日中天,朕实话实说,并没有与他相斗的底气。届时兴许他还愿意留下朕这个傀儡的性命,可你怕是必死无疑。”
说着生死大事,卫樾没想到温催玉此时居然注意到的是:“陛下这话便说得很熨帖,会让人觉得没白白有效忠之意。”
温催玉语气欣慰,卫樾蹙眉:“你当真不怕死?”
“臣怕。”温催玉回答。
不然最开始,温催玉也不会想的是延续原主明哲保身的做法,直到被系统的“电疗”折腾得没办法了,才被迫靠近卫樾。
“但害怕没有用,还是要面对,所以臣觉得,可以因此更加谨慎小心,但不必因此步步自困。”温催玉又道,“不过,陛下所言甚是,眼下还没到能直接引起庄王忌惮的时候,所以还需韬光养晦。”
“但在不被庄王发现的地方,臣与陛下说的那些利于笼络人心的做法,便是能开始实施的。陛下若是觉得还不到时机,想要再蛰伏,那臣所说的这些,纵然不实施,记住也是好的,终有一日能用上。”
卫樾咬了咬牙,又问:“你好似一点都不担心,朕其实没那么远大的志向,朕心甘情愿在这皇位上当个作威作福的傀儡皇帝,直到摄政王比朕先老死。那你的这些教导,还有何用?”
温催玉静静地看着卫樾那心绪万千的眼睛,说:“陛下忘了,臣说过,若您不想争,臣就陪着您,功绩和风险都少点,将来即使只在您面前凑个共苦的情分,总比没有好。”
“若您不争,那臣教导的这些,您当是修身养性便好。心性也是影响寿数的,您每日有闲,再心情好些,总能活得比庄王长久。”
卫樾死死地睁大眼睛,和温催玉柔和的眉眼对视,语气充满叛逆:“那若是朕死在了庄王前面呢?那你不是彻底一场空?连所谓的患难情分也用不上,朕给不了你好处,你说不定还会因为被发现投靠了朕,然后被庄王早早杀了……”
温催玉无奈,轻声叹气。
他抬起手,抚了抚卫樾的发顶。
卫樾登时惊呆,连躲避都顾不得了:“你……你敢摸朕的头!”
温催玉放下手,目光柔软地看着面前才十六岁的少帝。
“陛下,您知道吗,您方才步步紧逼、咄咄追问的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的险境中捡到了一个能取暖的火折子,但又害怕火折子是假的,所以反反复复确认,即便您知道这样有提前消耗完火折子的风险,也还是难以控制。”
卫樾脸上还有明显的少年气,那藏在倨傲表象下的惶惶不安,让温催玉越说越泛起心疼。
此刻,纵然没有系统强制,温催玉也不会放弃卫樾了。
“陛下,对待别人不要这样咄咄逼人,是真会把人吓跑的。”温催玉轻言细语。
卫樾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睛一酸:“……你不会被吓跑吗?”
温催玉轻松道:“还好,臣脾气比较好,但性子比表面看起来倔,认定了就难改了。”
卫樾抿了抿唇,垂首不语,把他觉得会很丢脸的泪意憋了回去。
他回想起温催玉此前说的—— “陛下,臣若是同您讲情义,说臣就是路见不平,怜惜您六岁登基、十年来无人相伴,所以想要拿命陪您一程,您可愿意信?”
他可愿意信?
……
稍等片刻,觉得这小孩应该已经收拾好情绪后,温催玉开口道:“陛下,那臣继续给您讲学吧?”
温催玉没打算再揪着致歉或道谢不放。
但卫樾却在下一刻开了口:“掐你脖子,是朕不对。你对朕的好意,朕领了,之后不会再故意与你为难。朕虽然跋扈,但并非不知好歹。”
温催玉怔了怔,旋即莞尔,对卫樾一拱手:“是,臣听见了。那臣也在此谢过陛下昨日为臣请太医的事。”
这么和气得有些温情脉脉的场面,让卫樾觉得有些不自在,所以扭过脸说:“你用心讲学便是了。”
虽然还是知道原书剧情,也知道卫樾本性并非温良,眼下这模样是难得被他不厌其烦的剖白给触动了。
但卫樾当前的反应,还是足以让温催玉觉得很欣慰,也觉得很有希望——这小皇帝并非没有感情,不是吗?
温催玉一时感慨,便又抬手摸了摸卫樾的头:“是,陛下。”
卫樾感觉着脑袋上的轻柔重量,抿了抿唇,虽然不习惯,但没吭声。
见卫樾这么乖巧,温催玉愉快地放下了手,看向竹简上的字。
他没注意到,卫樾在他放下手之后,露出了一点失落的表情。
卫樾的目光在温催玉放下的手上停留了几息,才匆忙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