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时,宋允雪就听到房间外有声响。她探出一个头,在午后窗外透进来的光晕中,认出围坐在木桌边的那圈熟悉面孔。
“咦?是Yuki吗?”“Yuki都长这么大了。”“出落成大人咯——”
既回东京,唐泽爱理趁机聚集旧友,就像从前,在客厅木茶几旁煮酒闲谈。宋允雪跟他们已有七八年未见,如旧时般盘腿坐到地板上,应对着他们熟悉语气接连蹦出来的问题。
得知她现在在做的事,绯村花梨兴奋地表示打赌赢了。宋允雪才知道这四个人在她出现前就展开过一场辩论,各自预测看着长大的她究竟会干什么。道音圣子差点以为她放弃编剧了,而听说电影杀青后,藤田健一表示绝对会去支持。你言我语时,中宫秀树在默默搜索,手机中突然响起宋允雪的歌——她捂脸倒地,唐泽爱理在旁边笑着烘酒。
七八年间,他们身上都多少留下了时光的痕迹。绯村阿姨已是一头短发,不再穿着她酷爱的背带裤,衬衫却仍有颜料蹭上;道音前辈挽起了发,坐姿一如既往地端正,想必新书也是这样在案上完成;中宫教授仍在大学任职,鬓角变得全灰了;刚办完摄影展的藤田先生倒是变化不大,甚至还壮了些,或许因为要满世界跑。可另一方面,他们依旧是老样子,一聊起来就无边无际,宋允雪坐在这圈人前面、听话题从天南漫游到海北,恍觉一切都如年少时。
但时间终究在往前走,留到无法再留的几个人,在门前与唐泽爱理一一道别。“下次不知道又会是哪天,”绯村阿姨抓着妈妈的双手,“爱理要常回东京啊。”
“以前你还是仰着脸听大人们对话的小丫头呢,”掩上门后,唐泽爱理对女儿说,“现在跟他们聊起来,变得从容多了。”
“那时我——大概毛躁又莽撞吧,难为他们还会停下来解答我的疑问。”
宋允雪以前认为这些长辈比妈妈对她更有耐心,后来才明白,妈妈为何会让他们在家里相聚。即使生活不如在首尔优渥,妈妈竭力给了她特别而难得的教育。青春期的浮躁和乖戾,在因一场场谈话而打开的眼界见识中被温柔地化解,化为了她成长的养分。
“……明天等你离开后再走,我和高桥先生在东京多留一晚。”唐泽爱理对镜戴上耳环。金属圈在傍晚阳光中晃耀,发现镜中女儿的注视,她转过身,含笑说:“既然答应见面,说明是想见的,对不对?”
宋允雪并非在想昨夜那个突然的电话后答应的计划外的会面,但确实为此烦恼。“我只是在想应不应该。”
“别那么凝重嘛,人与人相处,哪来那么多意义。”唐泽爱理从镜前离开,拿起香水。刚喷两喷,听见女儿手机响起。“给你香一香——”
宋允雪笑着抬手,挡不住妈妈的香气攻击。香雾还未散去,她接起电话:“泰亨?咳——你到了?是的,走进来,没错。”
“这不会是你家吧。”金泰亨露在外面的双眼越过几行电线,攀上一层层阳台和楼侧半封闭的楼梯。“什么?伯母也在?等一下!我是不是不该空手——哎呀,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听着宋允雪让他别介意的安慰,一直抬高头的金泰亨认出一个熟悉脑袋在楼梯围栏后一闪而过。他双脚左转右转,窄窄的街道上有几个路人,斜对面的店铺亮着灯却不见人影。迅速摘下口罩和帽子,抓两把头发,他深吸气站直,在忐忑中等待。
宋允雪挂了电话,向身后说:“妈妈突然要送我下楼,把他搞紧张了……我跟他什么样都还不清楚呢。”
“看一眼又不会把他怎样——哟,”唐泽爱理停在最后几级台阶上,“是那个金发小帅哥?”
他染发了。宋允雪有点新奇地步步走近。这种新奇并非源自他发色,更像是对他用拘谨的肢体语言朝不远处的妈妈鞠躬、同时眼神专注地望向她的奇妙——半年未见,她却一眼能提取他身上她熟悉的部分。
遥遥回应过金泰亨问候的唐泽爱理没打算再走近。宋允雪碰上妈妈的眼神,挥挥手。“走吧,泰亨。”
“没关系吗?”他搭上帽子,还在回头看。
宋允雪抄起他胳膊,大步往前带:“这才是妈妈呢。”从小到大,妈妈很少做出“送别”的举动。此时妈妈还在背后看她远去——宋允雪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唐泽爱理站在楼梯围栏后,显得怪异又温情。也许正因为她们心里都明白,幼鸟总要离开巢穴,展翅高飞,某一日不再回来。
密匝匝的脚步声回荡在街巷,金泰亨用胳膊夹住她手臂,呼吸雀跃地一上一下。“你今天闻起来不太一样。”
宋允雪睨他一眼,抽出手放慢步速。“还没讲呢,怎么知道我在日本?”
“啊,这个嘛……”金泰亨摸摸鼻尖,“有人欠我人情。”
不是指她吧——呵,大概知道是谁了。“智旻说过,你的主打在下周发布。好像跟ALAXY的歌是同一日。”
“你的合作曲?”他的消息比她想的更灵通,“会有舞台吗?”
“舞台都在巡演里。这么看有点像——巡演宣传曲。”宋允雪笑笑,又很快收住,“活动期很忙吧,来找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眼见快要走出街口,金泰亨重新戴上口罩,“半年不见了,允雪。还记得去年,我们就在这时候认识的吗?”
距离与他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前方马路上汽车接连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打落街边霓虹招牌的流光,在地砖上反射出阵阵夏日喧嚣。他们一脚脚踏上去,迈向街口的热闹,即将走进又一个温暖黄昏。
宋允雪突然停住。“前面靠近商业区了。去公园那边好点。”
金泰亨手插兜,低头笑了笑。“你在这片长大的吧,我也想到处看看。”
因为这句话,宋允雪带他走街串巷,顺道将自己多年不曾再拜访的角落都回顾一遍。旧居楼下不远处,就有家开了二十多年的小书店,她在里面淘到过版本很旧的中文书;另一方向的街口,坐落着她中学时经常光顾的咖啡厅,芭菲是一绝;再走五分钟,似乎是从后方穿过了繁华地段,有家咖喱很好吃的饭店隐藏于此;而它对面是二手服装店,她在店内买过一件至今仍在穿的大衣。
“沿着这条路到尽头左转,就是车站口。以前搭电车去上课,放学回来路过便利店买点食物。最不寻常的一次,就是在卖的杂志里看到自己。”碰见泰亨惊讶的目光,她补充,“去当平面模特,稀里糊涂拍过几次照片。后来跟乐队排练时间冲突,就索性不去了——好啦,这片逛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平凡高中生,在大都市里一晃而过的青春。”
她一点都不平凡。金泰亨刚想告诉她,就见她忽然起跑,冲向远处一个亮着灯的橱窗。“……差点忘了,这家面包超棒,今天不排队,应该没卖光吧。”匆匆跟上的他听到这句。
宋允雪还是进了店,抢到最后一个新品蛋白霜可颂。有食谱限制的两人为这片刻放纵,让店员帮忙切好面包,再行至公园。天彻底黑了,连玩耍的孩子也都归家,被路灯照出的疏落树影下,只有两三张长椅上有人。
“唔!”粉脆的蛋白霜在口中飞快融碎,与被烤干的酥脆可颂咀嚼时爆发的黄油香气混合。金泰亨与宋允雪对视上,她也惊艳于这样的口感。咔嚓咔嚓吃完各半个可颂,顾不上形象地清理碎屑,送一口街边自动贩卖机买的茶饮,他们仰靠在椅背上,一同听晚风刮过。
“是夏天的味道吗,允雪?”
“嗯。每个地方都不一样吧。”
金泰亨深深吸气,碰到她目光。“想记住这种味道。你长大的地方。”
宋允雪别开脸。过一会,她听到他再次开口。“冬天时寄的明信片,两张都收到了。”
不远处,无人的滑梯反射着一道斜斜的、静止的光,实在盯不出花来。“啊——”她发出恍然的声音,“都忘了,连上面写过什么也想不起。”
“就知道你会这样。”金泰亨摸出手机。片刻后,他递过去:“照片都拍好了。这是证据。”
一上一下两张盖过邮戳的明信片,字迹被拍得清清楚楚。宋允雪扫一眼,将他手机推回去。“什么证据呀。”
对她的无赖,他有点委屈又有点想笑,坐直身体,对着屏幕念:“上面写‘祝身边的人平安顺遂,心想事成’。下面是我的——巧不巧,当时你想让我心愿成真,我刚好写上了心愿。”
“喂,怎么能引出这种联系?”宋允雪忍不住发笑,“我又不是许愿机。”
他低头,摘下帽子,胡乱拨动头发。“但半年过去……我的愿望还是这个。”
她渐渐不笑了。时隔半年,他的话为一支未燃尽的香续上一缕烟,穿越凛冽冬风,飘抵夏夜。半年——“我们分离的时间,比相处都长了。你确定吗?”
金泰亨扣上帽子,看着她。“时间没有告诉我答案。允雪,我需要听你回答。”
“对比上个夏天,身处的环境、身边的人,我的心境和情感,全都变化了。”宋允雪回望,“就算给我时间,也——”
“我明白,”金泰亨急忙摇头,“但不要管那些。”当初在日本分离时就不该说给她时间,半年以来,数次听闻有人偷偷去见她,他只能后悔。“允雪,我不管别的。我只想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宋允雪有点疑惑地眨眨眼。“感受?”她微微向后,因为他在不声不响地将脸靠近。
“是啊。”昏暗中,他的眼神仍能被看清,“来确认吧。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树叶沙沙作响,晚风流过脚边。她不再后退,金泰亨头上的棒球帽碰到她额头。他往高抬了抬,帽檐搭在她发顶上。看进她单边被公园路灯映亮的眼睛,他缓慢地贴近。
“熟悉吗……”
“有改变吗……”
“还心动吗……”
每问一句,他们的唇就相碰一次。帽子松松垮垮地盖在头顶,随着靠近和离开一拱、一落。他在引诱她——宋允雪轻轻咬他一下。
金泰亨一缩,帽檐掉落下来,盖住大半张脸。昏黑之中,他咂咂唇,尝到一点茶味。他们刚刚喝过同一款茶,是他原本不喜欢的苦和涩味。但经过蛋白霜的甜,苦涩茶香让味觉的体验更加完整了。他笑着扶起帽檐,手还未离开帽子,她就吻了上来。
苦,涩,甜。宋允雪闭眼感受。也许她是受到蛊惑,也许她又坠入一个陷阱。还以为日本的夏天不比泰国的狂野热烈,她又错了。没有一个夏天能被驯服。去年夏初酿出的危险果实,一整年后,她终于品尝到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