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这晚因樱奴婉拒了他的玉笄,终究辗转难眠,连找言儿算账的气也顾不上了。先前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睡不着觉,现如今却半宿难寐。长夜之中,卫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卫恩晨起,流华见他形神憔悴,惊问道:“二郎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昨晚没睡好?”
“没……没事。”卫恩漫不经心地答道。
流华不放心,又问:“是为了那牡丹花的事?”
卫恩被她这么一提醒,顿时精神抖擞:“是了,我还没找这疯娘子算账呢。”
流华恨自己多嘴,生怕二人又起什么争执,便道:“二郎且慢,兴许不是她呢。”
“那我也要问问她,看看她承不承认。到时再想是谁干的。”
流华见状,说要与他同去,卫恩却摆摆手:“你在这儿好好守着。我跟樱奴说了。她随时都可能需要你,只要她唤你,你便去,好生护她周全,不可有任何闪失。上次那件事,不能再发生了。对了,你别告诉任何人,说我准备的牡丹花完蛋了,传到樱奴耳朵里,不知要损我多少面子。我还想再准备一次牡丹花,这回仍得是惊喜。”
流华闻得,只得任他独自去了。
卫恩神色严肃地来到静言寝室。静言得了通报,便让他进来了。瞧见了卫恩的神情,静言只淡淡道:“呦!怎么?牡丹花送出去了吗?”
卫恩面无表情:“是你干的吧?”
“是我干的。”
“你有病是吧?”
“二叔等到现在才知道吗?”
“你……”卫恩竟一时不知该拿什么话骂。
“送花真是太土了。哪个凡人女子不戴花?”
“关你什么事儿?言儿,你三番五次耍疯,我们都让了。你上次差点害死樱奴,我和樱奴现在也不说什么了。可别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不好意思,我是疯娘子,我不知道什么叫‘限度’。”
“言儿!”
“我告诉你,我劝你,放过你的樱奴。你不会给她带来幸福的。你们的婚姻,自始至终就建立在卫家夫人的意志上。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的。卫家的新妇都是什么下场,你也是见过的。更何况,她是皇后殿下的堂侄女。巫蛊之祸,殷鉴不远。皇后虽厉害,可她若要保全自身,必会牺牲许多,难保不是武娘子。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卫家就是不想卷入宫中纷争,也不行了。你想好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些我早就想过了。大不了,我以死来爱她。真有什么万一,她难保命的话,我也要为她争得体面,再随她而去。无须你在这多管闲事恶作剧。”
“好。你要爱就爱她吧,要死就去死。”
“你这疯娘子,怎么一张口就咒人家?难道这些年,大家对你不好么?非要气我们?”
“疯子是清醒的,君子是疯狂的。二叔,你说,我是清醒的疯子,还是疯狂的君子?”
卫恩被她冷不丁这么一问,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是想好好批评她一顿,可她今日突然如此冷静,不似以往嚣张模样,反叫他措手不及。他微微叹气,道:“罢了,我无可奈何了。”
“是么?那你可以走了。”
卫恩有些恼怒,这言儿怎么喜怒无常,说话也目无尊长。可就是她这善变的性子,让他自觉,若继续计较,反而于自己无益。他只得悻悻而去。
这之后的日子,如流水般,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涟漪荡漾。卫恩和武桃虽算不上朝夕相对,却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每见一次面,心头便刻下对方笑貌一分;每说一次话,心尖便铭下对方音容一分。
好在卫霜因那日见了玉笄后,认定了这门婚事准能成,虽不见武桃戴那玉笄,但二人眉目间情丝不绝,大家已有目共睹,所以她并不催逼卫恩;至于宫里头,武皇后因向来惯着武桃,并不以礼拘她,所以由着她住在卫家,何况宫中少个美娘子于她更有利,所以宫里并不派人来催她回宫。武桃也就顺着自己的心意,继续住在了卫家。卫恩和武桃也得以舒坦地彼此相见交谈。
这晚,武桃敲了卫恩的室门,听里头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武桃一进门,如往常般环视他的寝室一眼,见收拾得整齐,便问:“怎么?流华收拾好了?”
“什么?”卫恩问。
“你的寝室。这几日我进来时,总得我倒腾一遍,你的寝室才好了。怎么现时这般整齐,如我昨日收拾的模样?”
卫恩邪魅一笑:“既是你收拾的,我自不敢弄乱了它,又劳烦你拾掇。”
武桃又差点沦陷在他那笑容里,却防不住他目光灼灼,遂低眉道:“不要紧的。你既生活在这里,寝室难免乱些。我替你整理好了,也不碍事。”
“你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不忍心动它们,也正好让流华她们学学。”
“你何必为难她们?我身边的侍女都做不到我这样的。”
“所以……”卫恩走近她,笑道,“你才那么与众不同。”
武桃似嗔非嗔:“好端端的,你又来勾我。怪不得我们凡人常说‘狐媚子’‘狐媚子’。”
“若能把你勾上,我真愿意背上这种千古骂名。”
“好了,快把那笑收起来。我不敢看你。”
“怎么呢?”
“精气都被你吸走了。”
卫恩即正色道:“冤枉!我碰你一下都怕你化了,怎会害你?”
武桃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
“依我看,你才吸走了我的精气呢。”卫恩忽然说道。
“你说什么?”武桃不解。
“为你这一笑,我差点要跪下了。”
“尽说胡话!”这时,武桃无意间瞥见,卫恩书案上有一幅字,遂转而正色问道:“咦,你又在练字了?”
“是。王羲之的字,天下一绝,怎能不好好学习?”
“姑母也爱练王羲之的字。”
卫恩道:“据说李唐皇室,几乎人人字写得好。你又在皇后身边多年,想必亦有一手好字。你那日亦说,你擅长书画。我一直很想欣赏,不知现在有没有这个福分?”
“你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那可不?你们凡人规矩多,问个芳名还要小心翼翼,我不得恭恭敬敬地请你写字?”
“好!”武桃笑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毕,武桃在卫恩的搀扶下,跪坐于榻上。卫恩为她卷好了纸,递给她,武桃含笑接过,置于左手上,从案上镂有九尾狐图案的竹制笔格抽出一支宣笔来,提笔,凌空而落,不多时,又转纸卷而书。
卫恩静静地在一旁立着,两眼不离武桃片刻,又为她凌空落字之姿所醉。待见她插笔展了纸卷,他坐下凑近一念,瞬间心潮澎湃。原来武桃写的,不多不少就那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卫恩将目光投向武桃,只见她微微垂眼,又抬眼与他相看。卫恩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一只手已不自觉地握住她还在端着纸的手,那千言万语似推着他,推着他缓缓地把唇往她那儿凑近。
他听见她的心跳几乎与他同步。她手中的纸不知何故,掉落在案上。武桃只觉脸愈来愈烫,手并不拒他,唇也如僵住般待他触碰,可心中一丝弦忽地响起,警示她什么。
她手忽紧起来,见他的唇离自己的只有分毫,倏然挣脱了他的手,别过脸去,娇声唤道:“二郎!我……”
卫恩心弦忽被她这样一掐,并未掐断,反倒愈加颤动,再听她那声“二郎”,不知心潮如何汹涌。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是我失礼了。”
“不,不,我懂,只是……只是……”武桃斟酌着,想着如何才能不伤了他的心。
卫恩见她有些慌乱,按住她的手,边轻拍边说道:“我明白。”
武桃听了,才心安下来。
二人半晌无言,默默思量。终于,卫恩再现出那根玉笄,郑重地对武桃说:“樱奴,那日你说,若几日后,我心意不变,你便收下这根玉笄。今日,我还是那些话。可我想把那些话变成一句……”他停顿片刻,好似鼓起了勇气,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武桃闻得这八个字,霎时心化掉了几分壁垒,那心内最柔软一处,完完整整地装进了他,怕是要成了她此生唯一的软肋。她竟垂下两行泪来。
卫恩见她垂泪,心慌意乱起来,忙说道:“怎么?你怎么哭了?你别哭,我最怕你哭。是你还不愿意么?是我的错,我总是失礼……”
“不,不,不是这样。”武桃摇摇头,“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为我戴上这根玉笄?”
卫恩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玉笄戴在武桃头上。虽说武桃头上已有了金梳背,可这根玉笄加入后,不仅不别扭,还给武桃添了不少姿色。卫恩再度打量武桃,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他想,她若再离他近些,他真要拥她入怀了。
自武桃戴上玉笄后,卫府上下几乎默认了她是卫家新妇,无不欢喜。尤其卫霜欣喜若狂,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她自个儿要成亲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高兴,直接放了大家伙儿七天假。
这七日,大家不用练功,自然该逍遥的逍遥,顺便筹办喜事。好在最近也没有无痕尸和其他什么诡异命案,大家也在卫府里有说有笑,沾沾卫二郎和武娘子的喜气。
不过,卫家人之中,惟独静言还是老样子,好在她也平静了几日,大家也就没把她心上。可武桃有时也因她不快,因为静言有时死死地瞪着她头上的那根玉笄,仿佛要随时把那玩意儿拔下来。卫恩知武桃担心,也交代了静姝和卫寒,让他们看紧了静言。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静言也确实暂未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