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两家阿郎重伤后,妖界无人再敢提反武一事,几日风平浪静后,卫恩才安心离了蓁蓁的墓,照例练功降妖。他知道,她最希望的,是三界众生生无哀、死无怨。她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他,看着她爱的三界,她爱的大唐。他要替她爱着自己,爱着三界,爱着她爱的一切。
可他有时也自私,自私地想,不要那么太平。
因为他希望,崔明震能出来作案,好叫他抓个现行。
可自她走后,崔明震居然收手了。他以为崔明震等风头过了,还会重操旧业。没想到这一收手,就是五十多年。如今凡间开元盛世,恶妖愈来愈少,更不能指望崔明震出手了。妖界素是这规律,一旦凡间大乱,恶妖要杀人可轻易蒙混过关,反正死的人数不胜数,都不一定有人查案;而一旦凡间稳定大盛,恶妖多半要畏首畏尾,要么乖乖练功去,要么换去乱点儿的地方寻机会。如今,崔明震多半会把自己藏起来,莫有为和他同伴也是。
气煞人也!
这日云开和如玉携子来卫家做客,瞅着卫恩闷闷不乐,遂问其故,一听他是为崔明震还在逍遥法外发愁,不禁感慨万千,又安慰他。可卫恩终究难以宽心,又问云开:“云三,你可有莫有为的线索?他有做什么吗?”
“唉!”云开有些懊恼,“他藏得更深了。可见这人就不是一般的亲妖派,不比旁人大摇大摆。”
卫恩思索一会儿,又问云开:“那你可能解出,崔明震究竟如何做到无痕的?莫非是莫有为帮的忙?”
“不好说……”云开满脸困惑地摇摇头,“若确定崔明震没有修炼什么能做到无痕的法术,那也只能是亲妖派做的手脚,可这手脚如何做的?亲妖派再怎么有能耐,也不可能逃过降妖镜啊!”
卫恩又思索一番,忽然拍案恨道:“他逼死我樱奴无痕,他杀旁人也无痕,难道任他如此逍遥法外不成!”他说着便连连拍案,惊得那云伟目瞪口呆。
“那又怎么样?逍遥法外的又不止他一个。”静姝在自己的坐榻上,悠然朗声道。
卫恩闻得她声音,立刻瞪向她,掀案而起,上前出剑指她。卫寒早已慌忙起身,挡在静姝和卫恩之间。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剁了,剁成一块一块给我樱奴吃。”卫恩忽略卫寒,对静姝正色说。卫寒则走近他,试图安慰。
静姝仰头瞧他,镇定自若又骄傲地回答:“我信。”
话音刚落,卫恩便怒不可遏,欲上前刺她,却被卫寒和卫默拦着。卫恩知他们又要拿血缘亲情说事儿,索性不挣扎了,收了剑,甩开他们的手,转身回到榻上,喝水欲以此消气,不料那水一下肚,卫恩便怒色骤起,正欲叫卫安来,却听静姝的声音传来:“怎么样?酒好喝吗?”
卫恩登时将那酒盏朝静姝砸去,静姝歪了身子,躲了那酒盏,又调整了坐姿,自顾自喝起酒来,颇为享受。
云开见状,实在看不下去,对静姝道:“静姝,你助崔明震,已很过分了。你焉能这样伤你二叔?你曾经的乖巧懂事,都到哪儿去了?”
静姝并未理他。
卫恩心中憋闷,于是起身对众人说:“我有事先回去了,恕我失陪了!”他言罢,便面无表情地出堂而去。
卫霜眼见他背影消失,伤心地说:“二新妇走后,他都不看我这个阿娘了……”
卫默闻言,装作没听见。
卫霜又自言自语:“还不如二新妇在时呢。”
卫默闻得,对她喊:“你等现在才知道啊!”
卫霜感到尴尬,只白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高声道:“我去练功了!”
这天下午练完功,卫霜叫卫默带了她给蓁蓁准备的祭品,托他送去蓁蓁坟前。而后,卫默携卫恩去了蓁蓁墓前,哀悼蓁蓁。
“樱奴啊!”卫默摆上祭品道,“阿翁来看你了,和二郎一起看你了。”他红着眼睛道:“二郎很好,卫家很好,只是……二郎很想你……阿翁也想你……这是你阿家托我给你的……”他忽地说不下去了,所有眼泪和悲伤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卫恩跪到地上,把手放卫默肩上,安慰他:“阿耶……”
“唉!”卫默擦眼道,“好好一个娘子,就这么枉死了,情何以堪……”
卫恩又想起崔明震,拳头握得愈来愈紧。
卫默又对卫恩道:“二郎啊,我知道,姝儿助崔明震,你很生气,我也难过。可无论如何,姝儿是自家孩子,我们实不忍心……亲人相残啊!唉!你说,这好好一个家,怎么变成这样子?怎么变成这样子……”
卫恩一声不吭地听着,又与父亲继续祭了蓁蓁一会儿,便与父亲言别,自个儿去了对面的杏树林,唤了土地神出来。
“卫恩,可有何事?”土地神问他。
卫恩对土地神叉手而言:“敢问土地神,此处可一直安好?樱奴的墓是否一直安好?”
土地神抚须而言:“一切安好,安好。你放心,当年蓁蓁给你打杏的那棵杏树,也一直安好。我都替你看着、听着呢。想来平墓的事儿,早已翻篇了。你那般法力高强,谁敢招惹你呀?”
卫恩喃喃道:“妙芝说,樱奴时常对她说:‘强者有人敬,弱者易被欺’。樱奴总是说对了。这世道……”他摇头苦笑。
土地神闻言,抚须徐徐道:“这强者嘛,的确是有人敬的,毕竟谁都想活着。至于这弱者嘛,哪有什么永恒的弱者呢?你可听过这么一句话:‘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卫恩回道:“《老子》。樱奴最爱读《老子》。”
“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三界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他走了几步,注视着一棵杏树。
“三界的事的确不简单,可也有法子变简单,就看你怎么品了。”土地神说完,见卫恩在瞧那棵杏树,遂道:“杏还可打,妖界就有这好处,吃果子不必愁,果期长些。”
“是啊……”卫恩低语,“还可打杏……”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十七年前,那是七月,她站在这棵杏树下,为了给他打杏吃,被土地神斥责。
那时二人彼此间还朦朦胧胧,一切纯粹得很。
土地神见卫恩望树望得出神,叹道:“五十七年了,凡间早已沧海桑田,人心浮沉,惟有你,还在心心念念……”
卫恩一脚在现实里,听着土地神的感慨,一脚在回忆里,露出甜甜的微笑。他回土地神道:“人都道我痴,我却云他太聪明。沧海桑田如何?人心浮沉又如何?我爱她,无期可限。你方才说什么?‘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若把我们之间的爱比作水,该不会有人骂我吧?骂我我也这样说。管他呢!”
土地神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甜甜浸在爱河里的卫家二郎。那双眼的爱,不是讨好,不是习惯,不是伪装,是一颗赤子之心放出的光,在那双眼里熠熠生辉。
卫恩一时兴起,又要学她当年打杏,取了竹竿,一颗一颗打了那些杏下来,却不小心砸了自个儿的脚,傻笑起来。土地神望着,抚须着,不知为何,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