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
杭帆眨眼,一时失笑:“不不,作为主动技能,‘取悦’的命中率还是太低了。”
“像许东这样的商人兼自媒体博主,如果是真的想和对方达成合作,”杭总监笃定地说道:“就要开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这是经验之谈。”
眼见他并没有在意刚才那句有些过分的玩笑,岳一宛心中略松了口气。
“无法拒绝的价码。”他语带调侃,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像是□□电影中的教父。”
从他们现在站着的角度,杭帆端起相机又抓拍了两张罗彻斯特酒业的展位。他们老东家那边正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时刻,还有好些个外国人也在排队等待试饮。
“如果被拒绝了,就说明价码还是开得不合适。嗯,这还挺常发生的。”
忆及往事,杭总监脸上露出了一抹四大皆空式的微笑:“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偷偷在背后骂公司给的预算太低,绝不是我能力不行的原因。”
“但要仔细想来,我刚才就感到有点奇怪……”说到这个,杭帆也确实觉出了几分疑惑:“许东是做自媒体带货的,又是在葡萄酒这个细分赛道上,可他竟然不认识你?”
路过一家智利酒庄的展位,岳一宛再次伸出了他的杯子。
“不认识我吗?那倒也是很正常的。”他含了一小口酒在嘴里,说起话来难免有点模糊:“毕竟酒标上也不印酿酒师的照片嘛。”
杭帆还是不太理解,“可许东也算是葡萄酒相关领域的资深从业者了。只要上过斯芸酒庄的官网,任何人能认出你来吧?毕竟你这张脸,也算是天上地下独一份。”
一句不经意的赞美,差点让岳大师被酒呛到。
连声咳嗽着,岳一宛愤愤不平地为自己申辩:“都挂在斯芸的官网首页了,我浑身上下应该也不只有脸是可取之处吧?!”
而杭帆丢给他一个“请勿胡搅蛮缠”的无语眼神。
“但实情就是如此。”岳一宛说。
他们巡梭过大半个会场,试饮过的葡萄酒少说也已经有三四十种。虽然绝大部分的酒水都被送进了吐酒桶里,但在单宁与酸味的连番攻势下,杭总监略显孱弱的舌头还是很快就失去了分辨味道的能力。
只有岳大师,身经百战,历久不殆,竟又面不改色地拿起了面前的一支酒。
“一支好喝的酒,能够开口向品尝者诉说关于它自己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它是酿酒师意志的全部体现。”他说,“所以,就算这些酒商与自媒体博主不认识我,那又如何?作为同道中人,他们品尝过‘斯芸’与‘兰陵琥珀’,而且认为它们都是好喝的酒——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是对我本人的最大褒美。”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杭总监终于开口捧场。
“你的职业宣言还令人怪感动的。”
赶在这个柜台的参展商转身看到他们之前,杭帆赶紧把旁边的这位酿酒师拉走:“如果你能别对着手里的酒杯摆出那副嫌弃到像看蟑螂尸体的表情的话……”
“可那个就是真的难喝。”岳大师义正词严,“我实在没法昧着良心给它好脸色!”
“良心这种东西,偶尔昧它一下也没问题吧?”
杭总监一边吐槽,一边也不忘自己的老本行:“说起来,刚才许东是有带他自己的摄影一起吗?我好像听见有连摁快门的声音。”
“有吗?我没注意。好像没有吧。”
岳大师今天实在是再不想提起许东这个人,遂把手里的酒杯径直递到杭帆面前,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快尝一下!这个酒千真万确地就是很难喝啊!不是普通级别的‘水’,就是难喝,难喝到会让你为枉死的葡萄哀悼。”
“……你都说难喝了,还要让我也喝一口?!你是人吗岳一宛?!”
“我或许不是人,但它也是真的刷新了‘不好喝’的新记录。哎杭总监,你别躲啊!咱们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杭帆气绝:“我就没答应过这种事情!!”
酒店会场的角落里,他俩一个抓着相机,一个端着酒杯,眼看着就将爆发出新一场小学鸡互啄级的攻防战,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异域口音在边上响起道:“Ivan. ”
“Ivan,是你吗?”
岳一宛转过身去,在看清了来人的面庞之后,不假思索地蹲下了身来:“Gianni老师!”
他几乎难以掩饰自己语气里的激动与意外之情:“您怎么会来这里?前几个月的邮件里,您不是说自己刚刚动完手术吗?医生已经同意您坐长途飞机了吗?”
来人坐在电动轮椅上,满头白发,轻微下陷的眼眶里盛着一对明亮的灰蓝色眼睛。
“当然,当然,Ivan,一切都没有问题。”他笑着拍了拍岳一宛的手臂,削瘦面容上洋溢着愉快的光采:“好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比我的孙女儿们都还啰嗦了?”
非常识趣地,杭帆主动往旁边让了两步,试图为这对重逢的师生腾出一些私下的交谈空间。
但岳一宛却已经率先侧过脸来,不无兴奋地向他介绍道:“杭帆!这位是我的师父,Gianni Darlan,罗彻斯特的葡萄酒全球顾问,也是斯芸酒庄的第一位首席酿酒师。”
说完,他又利落地切进了法语模式,叽里哇啦地对着老先生一通比划。杭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估摸着这应该是在向对方介绍自己也同在斯芸酒庄里工作云云。
“您好,Darlan先生。”
杭帆也小心地在轮椅前蹲了下来,好让自己的视线高度与对方齐平:“我是杭帆,负责斯芸酒庄在新媒体平台上的宣传。”
鬓发霜白的老人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杭帆注意到,那是一双骨节突出且有力的,常年劳作的手。
“哦,Gianni老师刚刚说,他已经是罗彻斯特的‘前顾问’了。”
岳一宛自发地充当起了场上的临时翻译,又用十分不以为然的口吻顺口修改了先前的介绍:“老师让你不用在意什么斯芸的第一位酿酒师之类的事情,直接称呼他为Gianni就好。嗯?什么?当然不!你才是罗彻斯特最好的酿酒师,毫无疑问!”
直到抬眼看见杭帆脸上忍俊不禁的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后半句话忘记要换成法语讲。
笑什么!他转到老师的轮椅背后,恶形恶状地冲着小杭总监挤眉弄眼:谁还没有个疏忽大意的时候!
在香格里拉酒店的会场里绕着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那些过去的故事。
和杭帆最初所设想的不同,Gianni老先生并非是大学教授那一类的老师。
当今的世界里,说到葡萄酒,人们自然会首先想到法国,而说到法国葡萄酒,最先被提起的当然就是勃艮第与波尔多这两个著名产区。
早在上世纪初,罗彻斯特集团就已买下了他们的第一家勃艮第酒庄,没过几年,又有两家波尔多名庄也先后插上了罗彻斯特的旗帜。
在二战后欧洲最艰苦的那段岁月里,Gianni Darlan在乡间出生并长大,为谋求一份能够吃饱肚子的工作,他十四岁起就开始给波尔多的一家酒庄做学徒。
在那个年代,酿酒师可不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
“没有机械化设备的帮助,学徒们只能借用一些简单的工具,将收获来的所有葡萄都给手动压碎。”
帮忙推着轮椅的岳一宛,在注意避让来往人流的同时,还不忘要给老师的讲述插入一些补充性的描述:“这实在是一项很恐怖的重体力劳动,杭总监,我曾经亲身试验过。没别的,就纯累,累到昏厥。”
旧事重提,Gianni老先生在轮椅上笑到左右摇晃,喜获不孝逆徒的白眼两枚。
“那还不是你让我试的吗,我亲爱的老师?!还说什么体验一下最传统的酿造方法!根本就是在耍我玩儿吧?!”
执掌酒庄的老庄主,在战争中失去了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人到晚年心灰意冷的他,在罗彻斯特集团的反复游说下,终于同意把酒庄卖给对方。
而在那之前,他在一群年轻的工人与学徒中挑中了Gianni Darlan。
你活儿干得挺勤快。老庄主说,我送你去上学吧。说不定以后你也能拥有自己的酒庄呢?
承应着这份好意,Gianni从波尔多当地专门教授葡萄酿造与种植的职业学校念起,一路念进了波尔多大学。
毕业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尽管老庄主已于两年前去世,曾经工作过的酒庄也已彻底易主,但Gianni仍然留了下来。
从一名普通的酿酒师开始,他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终于成为了能给全球数十家酒庄提供酿酒技术建议的高级顾问。
“我遇到Ivan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七岁,和我刚进大学那会儿是同样的年纪。”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记忆力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尤其是说起岳一宛少年时代的糗事来,那更是叫一个眉飞色舞:“你见过他以前的照片吗?哈哈!我告诉你,那时候他可真是个不好相处的臭小孩!哈哈哈哈哈!!”
要不是因为岳大师本人就站在边上,杭帆简直要大笑出声。
“虽然没有见过,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
小杭总监真的有在竭力忍笑,真的,他对天发誓。只是这嘴角实在压不下去而已。
另一位当事人却连声大呼冤枉。
“怎么给你们说得我好像性格很差一样?”岳一宛为自己鸣不平,“唉,我以前明明是多么纯良一个小孩儿……”
与杭帆交换了一个“这人又开始了”的眼神,Gianni老先生连连摇头:“得了吧Ivan!你,小时候,纯良?嘿,小伙子,我可忘不了这个——在我手底下做实习生的时候,你甚至连葡萄园里的狗都要欺负两下!”
“啊?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生物都深受岳一宛荼毒的缘故,这人竟还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到底是在说哪条狗。
“那条总跑进屋里讨糖吃的边境牧羊犬吗?”
他还振振有词地抗辩起来了:“那也能算是狗?它简直都要成精了!”
“等等,且容我打断一下……”杭帆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岳一宛,你都对狗做了什么啊?”
“是狗先挑的头!我只是正当防卫。”
煞有介事的,斯芸的首席酿酒师做出了声明。
“它总是从背后跳上沙发把我挤下去,或者突然冲出来叼走我手上三明治。而我,一个绝不屈服于边牧暴政的人类,隔三差五就把它的食盆给藏起来,或者趁它在树荫下睡着的时候用手机播放狼嚎录音什么的,这难道不都是合情合理的抗争吗?”
有言曰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
那岳一宛这种和狗打得有来有回的又是什么?
小杭总监心有定论。小杭总监只是含笑不语。
“不过Gianni老师,刚做完手术,您不在家里好好休养,怎么突然想到要跑中国的葡萄酒展会上来了?”
三个人绕着酒店的会场转悠了一整圈之后,岳一宛笑问:“不会是因为Darlan夫人来中国开学术会议,您这个做家属的也顺便跟出来遛弯儿吧?”
“既是,也不完全是。”
Gianni老先生笑眯眯地抬起头,“你应该也能够理解吧,Ivan?虽然我并没有能在斯芸待过很长的时间,但这不妨碍我在退休之后常常想念起它。”
“我听说,去年你为斯芸酒庄推出了一支全新的副牌酒款,‘兰陵琥珀’——是这么发音的吗?”
面向自己的弟子兼继任者,斯芸酒庄的第一任首席酿酒师温和地提出请求。
“我可以尝一尝它吗?”
只是用余光随意往身旁瞟过的一眼,杭帆却惊讶地发现,岳一宛整个人都因这句问话而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