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这会儿也还早,姜淮月和应语之顺路走了一小段。
周围的小商小贩还支着铺子做生意,一时间跟夜市没什么差别。
姜淮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应语之聊天,突然拐角的药店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朱静。
她走路习惯含胸驼背,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这会儿她正往校服兜里塞着什么,脚步虚浮,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
姜淮月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应语之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她。
两人就这么跟着朱静走到了一处公交站。
朱静步子慢了下来,靠在公交站牌旁。她转过来姜淮月才看清她的脸,脸颊毫无血色,嘴唇苍白干裂。
下一秒她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姜淮月见状,一个闪身扶住她。
医院内。
“低血糖犯了。”医生低头写药方,严肃道,“你是不是最近在吃减肥药?这种药的副作用是很大的,你一个小姑娘,别整天看那些网上说的,搞不好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写完单子,医生让她们去一楼药房拿药。
朱静虚弱地说不出话,任由应语之扶着她。姜淮月则拿着单子在窗口排队。
“你……你还,还好……吗?”应语之替她擦拭额前渗出的汗珠,担心道。
朱静咬着唇,没说话。
应语之还想说点什么,不料朱静压抑多时的情感在此刻彻底爆发。
“够了!”她甩开应语之的手,“你们在这儿假兮兮装什么好人,看见我这幅样子心里很得意是吧?”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情绪一度失控。
动静闹太大,医院其他人也看过来。
众人窃窃私语。
朱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别人看她的眼神也变成了审视,耳边响起刺耳的轰鸣声,吵得她大脑炸裂。工作人员刚想过来劝阻她们不要大声喧哗,朱静捂着脑袋跑走了。
姜淮月刚拿好药,跟着应语之一起追赶上去。
“朱静!”姜淮月试图叫住她,手中的药袋子晃动摩擦,跟她一样着急。
“朱……朱静!”应语之也学着叫名字。
两个人跟在后面,喘着粗气,脸色通红。
直到朱静跑到一处无人的长椅前停下,身后的两人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朱静,你冷静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吗?”姜淮月弯腰扶住膝盖,深吸几口气调整好了气息才劝她道。
朱静跪在长椅前,语气里全是疲倦:“你们不会懂的……”
“你们有被嘲笑母牛被别人在自己的桌上画画恶搞吗?”
“你们有因为多吃一块肉就被家长骂是蠢猪吗?”
“你们有因为青春期的发育被男生起外号开玩笑吗?”
“你们没有!”她凄凉一笑,“你们什么都没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被嘲笑的她,被戏弄的她,被世界所抛弃的她。
朱静蜷缩在地上,把自己紧紧抱住,似乎这样才能建筑起带给她安全感的蜗牛窝。低沉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哭声便像有了回声一般,从四面八方响起。
姜淮月握紧手里的塑料药袋,脚被定在地上了似的,怎么使唤都跨不出半步。
她试图张口说些什么,风却灌过她的喉咙,只留下哑声。
身旁的人比她先一步行动。
“我知道。”应语之抱住朱静,“他们……会……会起难听的……绰,绰号……”
“会……故意……靠在我耳边……说,说我听不懂的……下流话……”
“会偷偷……拿走我……的东西……看,看我急得……满头大汗……还,还说不出,出口的样子……”
朱静愣住了,抬起满脸泪痕的脸看着她。
“我也……恨他们,也恨这,这……个世界……”
“可恨不能……不能解决问题,恨……也不能让我,开……开心……”
“他们还是可以……笑嘻嘻地对我开我讨……讨厌的玩笑,肆无忌惮地……评价我的残,缺……”
“但,但是这次……我会告诉他们,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也讨厌……那些绰号,和审视……”
“如果你……做不到尊重我,那我……更不会去尊敬……你……”
“他们不听……我就,一直说一直说,到死……都要去他们的坟头念……念叨……”
“狗……咬我一口,我就……连皮带肉地……咬回来……”
姜淮月也在此刻愣怔,她原以为应语之是温室里一朵柔美低调的小花,没想到却是沙漠戈壁一株刺身的仙人掌。
这世界上只有同样遭遇的人才能理解你,心疼你,鼓励你。
恨不能使我们变得更强大,但爱可以。
爱自己,爱世界。
爱不完美的自己,爱值得期待的世界。
姜淮月看着相拥的两人,手无意间碰到了校服外套里的照片。
她拿出来一看,正是运动会朱静掷铅球的那张。
再仔细一看,朱静身后等着上场的女生——应语之。
“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未来沈梨问。
“算是吧?应语之的遭遇和朱静一样,经历相似的人走到一起,更能理解对方的感受和心情吧。”姜淮月在床上翻了个身,回道。
“谢谢你,淮月。”
她这么一说,姜淮月赶紧撇功:“我什么都没做,要谢的话也得谢应语之。”
沈梨笑了笑,放下手机走到阳台上。
今晚,是个圆月呢。
2029年五月,墓地。
其实距离上一次来见姜淮月也不过四五天左右,但沈梨还是来了,抱着一束灿烂的向日葵。
墓碑前被打扫地很干净,也许刚才有人来过。不过那人可能来得匆忙,连束花也没带,只好做了点清洁。
沈梨将向日葵摆好,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今天来的路上看见了几个我们学校的学生,校服还是中国红,我差点看成了哪个集训营的运动员。”
她抿嘴,继续说:“伯父伯母身体还很硬朗,你不用太担心。”
“我……”
“沈梨?”
话刚开了个头被人打断,沈梨望去。
两个女人的手里都抱着一束风铃花。一个女人身材丰腴健美,手臂肌肉毫不保留地展示出来,她笑得张扬:“真的是你啊。”
“朱静。”沈梨不是没有认出她,只是故人再见,还是被她的变化震惊地说不出话。
朱静声音洪亮,走路昂首挺胸。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长裙,烫着一头棕红色的大波卷,抛弃了那副曾经笨重的黑框眼镜,红唇似烈焰,举止间尽显洒脱。
“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朱静笑着打趣,和旁边的女人一起把风铃花放在墓碑前。
“好久不见啦,淮月。”朱静拨了拨耳边的鬓发,“我打赌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毕竟我现在脚踩地,头顶天,气场两米八。”
朱静比以前更活泼,更自信了。沈梨心里涌出欣慰感。
“当当~语之也一起来了。”她往旁边挪了几步,给应语之让位置。
“好久不见,淮月。”
应语之今天穿了一身正装。朱静出门前让她穿得日常一点就行,但她摇头:“我想以正式一点的形式去见她。我想告诉他,我现在成为了一个非常勇敢,对社会很有用的人。”
“我现在在特殊教育学校教那些聋哑孩子识字,就像我父母当初那样。”
“我还记得你说过。浇灌一棵‘树’,需要源源不断的水源和充足的阳光。”
“我做到了。”
“谢谢你。谢谢你那时耐心倾听我的故事,谢谢你让我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朱静听罢凑过来俏皮地对着墓碑上的照片比了个耶。
等应语之倾诉完毕,朱静才向沈梨介绍起她:“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朋友应语之。我们高中都是一个学校的,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她。”
应语之含笑点点头,算是跟沈梨打招呼了。
“话别说这么早,我还是有点印象的。”
“高二上学期有次国旗下的演讲,主题是语言霸凌。”她想了一下,继续说,“当时一篇五六分钟的稿子你讲了挺久的吧,我记得上课铃都响了你还没讲完。”
“我那时候刚开始学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咬字不清楚,长句也要结巴好久。”回想起这段往事,应语之忍不住笑,“其实那次演讲的主题应该是交通安全,我临时换了。没起草稿,新换的主题演讲差点翻车。”
“你这叫翻车?”朱静叫道,“你都不知道当时台下的人听得有多认真,演讲简直完美好吧。”
几人哈哈大笑。朱静熟练地揽过两人的肩,说道:“既然好不容易遇见了,走,我请吃饭!”
沈梨:“别搂太紧,我要被勒死了。”
朱静:“此行此景,我要高歌一首《朋友》!”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应语之和沈梨对视一眼,两人都默契地捂住耳朵。
烈日当阳,似彼时人间少年。
我们无法左右他人的想法,控制别人说什么不说什么。路在自己脚下,别人说或不说,说好话或坏话,终究过路的人是自己 。
不要让别人的三言两语,成为攻击你的利器。
让他们说蠢话去吧,我只管走自己的路。
时隔多年,沈梨再次想起应语之当年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