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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拾陆:新鬼烦冤旧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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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要说白璧微瑕如何能成为国母云云……做她的女儿真是可怜。”

她说着拉住霖若的手道:“若说我先前想与你争言兮,也不过是为了反抗母妃。她拿我当未来国母教养,我便偏生不愿让她如意。那时能接触到的外男,也只有时常来教你弹琴的言兮,我因着那样幼稚的原因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心悦于他,可听了他与那舞姬的艳闻后,我也并不难过。”她伸手摸了摸霖若的脸,叹道,“而你那时伤心到连琴也摔了,我便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有多恋慕他,只是用我思慕外男这件事来忤逆母妃。若当时见到的是旁人,我也会对那人生出些虚假的情意来。”

霖若摇了摇头:“过去之事,姐姐不必介怀。”

月樨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愣了一下才解释道:“可我对你好,却不是为了违逆母妃。”

霖若倒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浅浅一笑道:“若儿从未这样想过。”

月樨则还是怔怔愣愣的,像是这个发现叫她大吃一惊,良久方拍着霖若的手道:“东西已送到了,你也不好在我这里停留太久,快回去吧。”

霖若也觉得再晚便要让南昕王等着了,便道了声保重,又从院墙边一跃而去了。

月樨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紧紧捏着手里的活络油贴在心口,那丹红的瓶子活像她剧烈跳动着的心。

“玉蕊,珠蕊。”她出声唤道,“把我的花锄拿出来罢,这些日子没打理,花圃都乱做一团了。”

南昕王比知会霖若的一刻钟提早到静园去寻她,正巧看见她顺着院墙边的一丛方竹轻轻跃下,愣了一会儿才无奈笑道:“若儿,你可确是得湍洛真传了。”

霖若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跌落在地,扶着竹身探头见是南昕王,这才松了口气走出来道:“父王来得早。”

南昕王便指着静园后门的方向道:“我让车停在你这后门了,正好同你一道去,倒不想瞧见你练身法——你从哪来?”

霖若倒没怎么遮掩:“去瞧了瞧二姐姐,给她拿了瓶活络油。”

南昕王“唔”了一声:“辛苦那孩子了。”又道,“今夜天宝寺人多,你当心些,不要往人堆里扎,容易跌倒被踩。”

霖若总觉得这话熟悉,似乎他从前也说过,却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记忆中每每去灯会,都是彦靖和彦昶带着她和碧落去的……

南昕王回头看见她迷茫的样子,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埋蛊初两年因为年纪太小身子太弱,总是迷迷糊糊的,不记得也正常。”

霖若便忙道:“女儿可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昕王默默良久,叹道:“等下去看你娘亲的时候顺道去看看那位芸妃娘娘罢,你应当知道她是湍洛旧友。那年元宵灯会我带你去逛夜市遇见她和九皇子,她还抱过你,九皇子还替你猜灯谜赢了只琉璃灯笼。可惜九……”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可惜后来那灯笼碎了。”

霖若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依稀确实记起一只鎏金描花的琉璃灯笼,便点头:“其实女儿正有意要为芸妃娘娘添油加奉。”

虽然缘故不尽相同,但……

她想了想又道:“女儿及笄觐见时,芸妃娘娘已缠绵病榻,可仍旧差人来将一套头面赐予女儿。是青玉幽兰的式样,女儿记得清楚,可惜无缘面见谢恩。”

南昕王点头道:“我倒也记得,那是她还在沈家时湍洛送她的。”

霖若愣了一下,低眉叹了口气道:“昔年旧友,如今可泉下相会了。”

正好两人走到了马车前,南昕王温和地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把她扶上了车。

去天宝寺的路上,霖若听见街上也算人声鼎沸,却并没有孩子的笑语欢声。大人们向来不许小孩中元夜外出招惹阴气,所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中元夜市,但听人说不比上元灯会冷清,这时候便好奇地掀开帘子瞧向窗外。南昕王见她有些兴致,也不去管她这样算不算抛头露面,只笑了笑拿了本兵书坐在一旁看起来。

还远未到亥时三刻的宵禁时分,街上人们自然很多。烧纸归来的、祭祖归来的、去汐云寺求签求符的、准备去城外河边放荷灯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边的商贩们摆出不少东西来卖,霖若放眼望去倒看得眼花缭乱:用来祭奠亡魂的糕饼、水果、柱香、白烛、用金银箔叠成的元宝和锞子,寄托对亡灵思念的荷灯,给小孩带的护身符和手绳,甚至还有为方便人们在街口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而出售的灵牌和招魂幡。虽说对活人来说这些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但霖若看了一路,只想到“琳琅满目”四字。

京中无忧的人们,从来这样可亲可爱。可世间却有那么多饱受战乱贫苦欺凌的人们,满怀的怨气无处发泄,可不正像所谓的怨鬼么?

远远能瞧见天宝寺了,霖若的心情倒沉重起来,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坐好。

人们都说七月是鬼月,主大凶,诸事不顺,果然七月发生这么些惨事。湍洛和碧落的孩子,还有七月初病逝的太子妃和芸妃,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世间。

南昕王抬眼问她:“怎么不瞧了?”

霖若揉了揉手肘,随便找了个借口道:“趴久了,磨得胳膊生疼。”

因着南姬的缘故,湍洛与霖若算得上是五服内的血亲,又添了师徒这样亲近的关系,故而霖若穿齐衰也算合乎礼仪。可湍洛再怎么算于南昕王也是外戚,故而他谒灵穿的只是素黑团蝠纹的衣裳,听她这么一说他倒确实心疼起来,道:“其实今日谒灵仅你知我知,不这样守礼也是可以的。”

霖若摇头道:“除了今夜,女儿也再没有机会于中元节谒灵于师父和娘亲,父王且容女儿尽这短短一瞬的孝罢。再者,穿一两个时辰的麻布衫尚且忍不过去,之后南下路途遥远,又要怎么捱过去呢?”

南昕王闻言更是心疼,放下手中书叹道:“从前有湍洛带你去,我自是放心……你可要我写信请半夏来接你一道去?”

霖若摇头道:“师父没了,阁中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便是师父北上前事事皆安排好了,估计这大小事宜也是要落到夏姨身上的,再要她来接我也太难为她。”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微微的震动打断了她的话,她扶着小案坐稳后又道,“何况七夕夜后王妃必然视女儿为眼中钉,女儿还是早走为妙。”说着冲南昕王一笑,“有父王的人沿途护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南昕王便不再多说什么,下了车,回头扶着霖若下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霖若落地后倒是望着旁边停着的马车出了神。

七夕那日便是这架马车把她从皇城送回了南王府,那位车夫冲父女俩行礼的时候她也瞧出来这正是那日的车夫。

七皇子也来天宝寺了?是为芸妃娘娘来的?

南昕王见她盯着念尘的马车久立不动,便问:“有人说七夕那日七皇子的车驾出现在王府所在的巷子里,原来不是凑巧经过,是送你回府的?”

霖若面上一红,抬头坦白道:“女儿并非存心隐瞒,那夜师父走前所言实在不祥,女儿不放心,便跟去皇城寻她,却不慎迷了路,赶巧遇见殿下。殿下好心为女儿带路,又遣了车马送女儿回府,并未有越矩之行……”

……倒也不尽然。

霖若想起他那夜捉着她手腕又碰着了她的脸,面上愈发温热,把头轻轻一侧,又咬字清楚地重复了一遍:“未有越矩之行。”

南昕王见她如此只当她是因为见了外男觉得不好意思,便不再追问,只道:“你既见到他了也好,我正要同你说昨日提起的事。”

说话间霖若已经把那夜的场景速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忽地灵光一闪,抬头问道:“师父可是在皇城御书房出的事?”见南昕王惊得猛然回头看过来,便忙解释道,“殿下言语间未曾提及何事,但确实不希望我靠近御书房,故而女儿只是猜测。”她方才还绯红的面颊忽而血色全无,“所以要师父性命的……难道是今上?”

“今上如何,不是你我能置评的。”南昕王眼神有些晦涩,叹了口气道,“你见到七皇子时,他神色如何?”

霖若侧目回忆道:“面色如常,倒是双目微红有泪意,不过他确实说了惶遽不安云云。”

南昕王便自顾自沉吟道:“果然知道了。”又冲她正色道,“湍洛便是七皇子生母,他亦是昨夜知晓此事。”

这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霖若惊得不由“啊”地喊出声来,忙瞪大眼睛捂嘴收声。

那师父口中那个她此生唯一一个算是动过心的人,竟然是今上?

“我曾懵懂无知、痴心妄想,为了和心上人一起驻颜长生,花费心血制了你体内的长生蛊,一雄一雌,永不分离。可到最后却发现,他根本不能过那种只有他和我二人的生活。”

难怪……难怪。

山鬼终究不得与王子同舟——可这又当真怨得了山鬼无心?

霖若觉得心中酸楚:“分明师父说过,她亦曾好奇过儿女绕膝是何感受,这些年出入京中,难道不曾去看过殿下?”

“她要怎么去看呢?”南昕王叹道,“那孩儿尚在襁褓之时便已被抱去皇城……昔年之事千头万绪,祸因苦果,我亦身在其中,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霖若心中对念尘生出好些同情的心思来。

原来他出生蔚山,是被人抱回京城的……原来与生母相认之日竟亦是丧母之时。怪道他那日说自己失常,也难怪他那日问起兄妹亲近之事……为之放弃朝中实权的妹妹原来并非至亲骨肉,难怪她说兄妹亲疏并不仅靠血脉维系时,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像是浮沉汪洋之人忽而抱得浮木的疯诞狂喜。

可纵是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却还能面色如常地带她游园、送她出宫——如此隐忍之人,当真会如传言一般无心政事,只愿游荡莽中?

南昕王知道她听闻此事自然是迷惘茫然,便轻轻把手放在她肩上摇了摇,让她看着自己,这才又正色道:“我知湍洛未必对你说过这话,但为父确实希望你入主维心阁后,能襄助于七皇子。”

“襄助……女儿何德何能,可以襄助于殿下?”

“此乃朝政之事,为父本不当与你说,但你将继任阁主,天下之事必得略知一二。如今太子下落不明,七皇子天资聪颖,又曾监国数年,故而朝中诸臣已渐渐倒向七皇子。待今上……”南昕王说着面露阴郁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改口道,“北有狄戎,南有锦庄,若七皇子带朝师征讨,难免有危急时刻,届时望维心阁能予以援手。往后天下情势难料,若莽中颇有威望的维心阁对七皇子示好,其余诸派自当闻风效仿。届时他于朝中有建树,又得莽中人心,自然能一统常莽,挽我朝于倾颓之势——此实为他心志所在,这些年于莽中耕耘便是为此。他虽从不显山露水,但我一直于暗中照应,故而知晓。”

霖若早已震惊于南昕王口中念尘的勃勃野心,果真被那平易近人的言行藏得这样好,就像他手上那鲜有人知的武茧。

她便也正色道:“既是师父之子,若儿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南昕王见她如此回答虽觉欣慰,却还是不由迟疑片刻方劝道:“只是……襄助是一回事,他志在天下,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不是可许终生之良人。”

霖若闻言微愣,冲南昕王不解地眨了眨眼,垂首道:“父王放心,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女儿既将隐山林,自然不会生出些妄念痴想。”

她以为这话说出来南昕王自当放心,可他却好似遭到当头一棒,呆立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直到霖若觉出不对,出声唤了他三次,他才回过神来,捏着鼻梁叹气道:“是为父糊涂了,方才还以为你是叫湍洛上了身……”

霖若正要问这是何意,南昕王已凄然道:“你可知你方才最后那句话,和湍洛当年所说简直一模一样。”

言讫便摇着头大步往明堂走,留下霖若一人伫立,冷汗涔涔。

是夜月明,还圆而大的月亮刚上树梢,带着古铜色的光辉洒了一地。

大约要变天了罢——又或是为契合中元节的氛围,夜里还颇有些凉意。

天宝寺中还未上灯,这条偏僻小道又无旁人行走,于是四周静悄悄,黑黢黢。

忽地有风哀哀地嚎一声,像怨鬼在哭泣。

拂过发鬓一阵酥痒,如有佳人耳畔轻语,吐息冰冷撩人。

带起树叶飒飒轻响,似衣裙袖袂摩挲。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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