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中学生运动会在黎州市最大的室外体育场举行。这个体育场是去年才新建的,看台座位多,各种设施齐全,在这里办这样一场大型运动会,有一些宣传的意味。
班主任把商子聪安排在了中间的位置,这里没有人来人往,不会有人不小心碰到他。商子聪已经习惯了特殊照顾,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几所初中被安排在了看台的西北角。从坐下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下意识地寻找实验中学所在的位置。但是体育场太大,他始终没有找到。
市政府和教育局的领导发过言后,运动会正式开始了。首先当然是例行的走方阵环节,以商子聪的情况,他当然不会被安排走方阵,他只能在看台上当观众。当实验中学的方阵伴着广播员激昂亢奋的声音出现在跑道上时,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他坐得有点远,看不清实验中学的方阵里有没有潘贝樱。他站起来,想换到前面的座位去,这时被安排坐他旁边的小个子同桌紧张地问他:“你要干吗?”
“我想坐到前面去。”商子聪眼睛紧盯着实验中学的方阵,看都没看同桌一眼。
“我扶你过去吧。”小个子同桌知道老师安排给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搀着商子聪换到了前面更靠近场地跑道的空座上。其实商子聪自己也能走过去,但是此刻的他没有精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就由得好心的同桌帮他的忙了。
在前面坐下来后,商子聪立刻伸长了脖子向实验中学的方阵望过去。此时方阵正好经过他们所在的区域,商子聪心脏狂跳,直接站了起来,趴在了看台的栏杆上。
“诶,你小心点!”同桌吓得一把拉住他。
实验中学的方阵没有穿他们自己的校服,而是穿了定制的衣服。女生们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格子短裙,男生们则是同样的上衣配蓝色短裤。他们响亮地喊着口号,意气风发地从商子聪的面前走过。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商子聪忘了潘贝樱,因为他好像看见了走在方阵的最前面骄傲地扬着头、里高举着学校旗帜的不是一个陌生的男生,而是曾经的他自己。
是啊,他想起来了,在以前的校运动会上,他曾经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最受瞩目的焦点。
商子聪颓然坐回了座位上,巨大的失落感在他四周扬起一片灰色的雨雾。
潘贝樱不在实验中学的方阵里,但商子聪已经觉得没有所谓了。算她在又怎么样呢?过去的他已经不在了,他们注定无法再有交会的可能。他的灵魂被放逐到了另一个空寂的世界,冷冷地俯视他卑微的肉身。
运动会的各个项目火热开场了,体育场内一片喧哗。正在出神的商子聪却耳尖地捕捉到了看台的播报:“接下来由实验中学的篮球代表队对阵第四高级中学代表队。”
广播员播报了两队队员的名字,商子聪意外地没有听到段悦君的名字。
段悦君在初中一直是校篮球队的,和商子聪是亲密队友。商子聪原本以为到了高中,段悦君依然会入选校篮球队的大名单。
虽然段悦君曾经告诉过他,他现在不再打篮球了,但商子聪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实在想不出段悦君放弃篮球的原因。
正想着段悦君,他熟悉的瘦高身影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好家伙,你在这儿呢!这儿也太偏僻了,给我们一阵好找!”段悦君笑着向他走过来,旁边居然还跟着高凯和陆杰。
商子聪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段悦君,一看见他,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你们怎么也来了?”高凯和陆杰的出现着实让商子聪更加意外。
“我们为什么不能来?”高凯还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
四个曾经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坐在了一起,他们上一次这样相聚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你们没报项目吗?”商子聪问。
“我报了八百米,还没到我上场的时候呢。”陆杰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号码布。
“我想报篮球赛,可是没选上。”高凯自嘲地笑道。
陆杰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段悦君。高凯看在眼里,实在没忍住:“但是段悦君自从上了高中就再也不打篮球了,实在有点可惜。”
“你真的不打篮球了吗?”商子聪不敢置信地看着段悦君。他太知道段悦君有多喜欢篮球了,如果换成是他,要他放弃篮球真是等于要了他的命。
“我得好好学习,哪有时间运动啊!”段悦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高凯和陆杰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连商子聪也难以接受这个理由。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这时陆杰看了看手机,说道:“我得去热身了,他们在叫我了。”
“我跟你一起去。”高凯和陆杰高中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这次运动会他主动申请给陆杰当后勤保障。
“加油啊!拿个冠军!”商子聪笑着说。这是朋友们熟悉的笑容,在那么短短的一瞬,它又回到了商子聪的脸上。
“我争取吧!”陆杰笑着捏了捏商子聪的肩膀,“一会儿我跑到你前面的时候,可得让我听到你加油的声音啊!”
陆杰和高凯走了,商子聪和段悦君静静地坐着。两个少年各怀心事,赛场上的喧哗被挡在了外面,变得遥远又模糊。
“你说实话,为什么不打篮球了?”商子聪低声问。
“我妈不让。”段悦君满不在乎地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你妈的话了?”
“我一直很听话啊!”段悦君打了个哈哈。
商子聪一下想起了段悦君瞒着家里偷偷去北京看他的那次经历,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但他不愿意在段悦君的面前流泪。他把脸转向一边,好一会儿才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去上个厕所。”
“走吧,一起,我也想去。”段悦君不假思索地说。
段悦君陪着商子聪慢慢走到了看台的厕所,这一路他刻意不去注意商子聪走路的姿势,偶尔不小心瞥到一眼,他的心都会猛地揪一下。
上完厕所,商子聪先走出来洗手。洗手池在厕所外面,男女共用。商子聪洗好了手,抬起头准备抽纸巾擦手,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寻寻觅觅,他和潘贝樱竟在这里相遇了。
潘贝樱显然也看见了他。他看见镜子里潘贝樱的脸上满是尴尬和惊讶。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洗手台前,透过镜子看着对方的脸。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扭曲了,也许他们只互相凝视了几秒钟,但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过去,已经以光速飞逝而去。
段悦君这时候也出来了。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愣了一下,然后悄悄地走了。
潘贝樱先回过神来。她没有擦干还湿漉漉的双手,转身走开了。而商子聪好像凝固成了石像,就那么眼睁睁地从镜子里看着潘贝樱渐渐远去的背影。
就在潘贝樱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镜子里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那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转过头,回到商子聪面前。这一次,她不再从镜子里看商子聪了,但商子聪的脖子却无法转动,只能看着镜子里去而复返的潘贝樱,看着她的嘴唇里轻轻飘出一句话:“我们走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商子聪游魂一般跟在潘贝樱的旁边。周围的人很多,但在商子聪眼里不过是一个个白色的影子,耳边的喧闹也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而心跳声却震耳欲聋。
两人走到一处人比较少的平台,那里正对着体育场西边一块未开发的空地。有一条瘦弱的狗在一棵倾颓枯芜的树下蹒跚独行。
两人不知道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多久。商子聪心乱如麻,却不敢先开口。其实他只是想听到一个答案,来解开缠绕在他心头的疑惑。但是他又怕听到那个答案,那等同于死刑的宣判,让曾经美好的一切彻底归于尘土,永不复生。
最终还是潘贝樱先打破了沉默。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说这话的时候,潘贝樱没有看商子聪,而是盯着远处那条狗。它现在呆呆地站在那块空地上,茫然地注视着什么。
再次听到潘贝樱的声音,商子聪激动得有点发抖。虽然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话,但一句看似关心的问候,还是让已死的幻梦再次跃动起微弱的火花。
“挺好的。”商子聪不想过多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你……你怎么样?”
“我也还行。”潘贝樱简短地答道。
“嗯,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商子聪突然有些负气地说道。
潘贝樱低下头:“对不起。”
这三个字有如一把飞刀,直接贯穿了商子聪的心。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很想向她问个究竟:为什么不再联系他?为什么从他生活里消失?那个天台上挥舞双手呼喊他名字的下午,难道可以那么容易地抛在脑后?
潘贝樱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去北京之后,我爸妈发现了咱俩的聊天记录。他们不让我给你发消息。后来,我们都知道你……得了病,他们直接没收了我的手机,禁止我跟你来往。你知道的,我爸妈一向管我很严。”
商子聪突然有点想笑。
远处那条狗哀嚎一声,好像有人用石头在砸它。
“所以呢?”商子聪问。现在他终于敢看着潘贝樱说话了。
“所以,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不是你不好,是我的问题,这我知道。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潘贝樱眼圈红了,商子聪却欲哭无泪。
“谢谢。”这是商子聪唯一能做出的回答。
“那个樱木花道的手办,你收到了吗?”
“什么?”商子聪很吃惊。
“我把你送我的那个手办给段悦君了,让他替我还给你。他还没有给你吗?”潘贝樱有点疑惑。
商子聪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那条患病的腿肌肉在狠狠收缩,帮他稳稳站在潘贝樱的面前,维持着他最后的尊严。
“嗯,他给我了。”
“好,那我走了。”潘贝樱低下头,转身离开了。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一定要早日康复!”
商子聪注意到她脸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泪,但巨大的荒谬感却让他只想笑。
远处那条狗不见了。也许它受了伤,躲起来了。也许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