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鹊抬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事先备好的钥匙。
“咔哒”一声,锁开了。
周鹊眸光微沉,忽然有瞬间的犹豫,也许现在回头,未必不是最好的结果。
周鹊轻轻吐了口气,还是打开了铁门。
“吱呀”的推门声,在寂静的地道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刺耳。
入得暗室,内里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书架,地上却是杂乱飘散了一地的碎纸屑。
周鹊蹲下身子,拿起一张被扯坏一角的纸书。
送至——平澜公?
自太祖开国,萧家领命平复南方之乱,自那以后举族迁至岭澜府,多年镇守。
如今萧家已占据岭澜多年,渐成长为一方藩镇。
萧家如今的当家人,萧势起更是广纳贤才,将岭澜府当地治理的安定富足,其野心早有显露之势。
父亲生前竟与平澜公有联系?
萧势起一向对京城势力避之不及,唯恐为人发现,引起帝心猜忌。
周鹊迅速捡起地上散落的书信,其中一张纸张色泽泛黄,一看便已过去多年。
她将碎纸屑收集起来,点起四面墙壁上的蜡烛,让昏沉的暗室更明亮了许多,也便于她察看这些书信。
四周一片寂静,唯独蜡烛燃烧的“滋滋”声,在室内清晰可闻。
约莫过去半柱香的时辰,周鹊终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纸屑里拼凑出了一张完整的书信。
寄平澜公:吾已归,君可安。满朝积弊,各自为营,圣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吾愿助之。
她尤记得,早年父亲随军出征南方,不慎落入敌手,在敌营中度过了三年的艰苦生活。
因平澜公竭力相助,这才在三年后换得父亲安然回京。
父亲回京的那一年,正是宣安十年,同年她于京城出生。
也就是说,二十年前,父亲便已与平澜公有了密切联系。
周鹊倒吸了口凉气,又急忙去翻阅书案上的其他书信,却无意中找到一沓未有送寄,也没有题款的书信。
宣安元年,新帝继位,根基不稳,执吾手,恳求吾与其上下一心,共谋救世之道。臣得君心,不甚感动。
宣安五年,新政改革已有见效,旧部氏族纷纷龟缩,朝堂上下欣欣向荣。
宣安七年,新政中道崩阻,老贼里应外合,挑动外乱,吾速往南方,愿止戈息战。
宣安十年,老贼虽死,千万人步其后尘,新政杀不尽世道人心,杀不尽贪婪之辈。
宣安十五年,吾广结党羽,诱其美色,利其金银,兴民之政推行顺利,国库充盈。
宣安二十年,忠犬露其锋芒,欲取我而代之,愚众追随拥趸,岂知尔之所得,乃吾授之!
宣安二十五,氏族凝聚,合力对抗,痛斥吾数典忘祖,吾不惧骂名,愿为社稷尽吾绵薄之力,以旧贵族之血喂养万民,举国安居富强,乃平澜公之志,亦为吾志。
宣安二十八,圣体病弱,恐时日无多,昔年立誓言犹在耳,不敢食言。羡王献策主兴兵,削弱南方藩镇,颇得圣心,吾与平澜公多年筹谋不可毁之一旦。
宣安二十九,楚军粮草辎重被吾调换,楚家兵败,万千将士死于战场,岭澜府终得喘息之机,吾亦日夜难安,多年兴政四面树敌,若无平澜公兵马为吾撑腰,他日周家势弱必为旧氏族分食。
宣安三十年……即是今年。
宣安三十年,自古争斗便是流血牺牲,愿为毕生理想,毁这朝纲又如何?这满是蠹虫,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间炼狱,怎么就不能清洗一番?他们所见的我,亦不过是这苍茫世道的冰山一角。
最后一封,字迹潦草,收笔处不慎滴落一大团浓重墨渍,似也预见了执笔人最后的结局。
没有下一封了。
周鹊轻轻吐了口气,心底有震撼,可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人这一生到底为什么而活?旁人她不知,但父亲这一生都在追寻理想中的政治格局。
也许在外人眼中,他错的离谱,可周鹊知道,他的理念超脱于这个时代,更先进也更有前瞻性,但又不得不束缚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无法更进一步。
周鹊起身走至一旁书架,上面摆放着各种藏书、典籍。
周家祖上便是世家,这些藏书更是周家历代留存给后世的宝藏。
可惜了!周鹊带不走它们,不仅带不走,她还要将这一切通通毁去。
周鹊手执火把,将这满室纸书点燃,狭窄的暗室瞬间被火光填满。
跳动越发肆虐的火光将她清冷的面庞照的异常决然。
周鹊走出铁门,渐渐起势的火光在她的眼底闪烁,她将手中的火把抛进暗室,转身大步离去。
……
周鹊从地道中爬出来,身后房屋已渐渐有火光闪烁,青烟从门窗缝隙之中钻出,越发猛烈。
马车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周鹊飞身窜上马车。
车夫无声无息地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待出了长长巷道,拐角处,一道黑影迅速窜进了车内。
青梅一边脱下身上夜行衣,一边低声道:“有一个盯得很紧,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甩掉!”
周鹊帮忙接过夜行衣,随手扔出了马车:“没受伤吧?”
青梅摇了摇头:“主子放心。”
“那事儿办妥了吗?”周鹊随即又问。
“妥了!”青梅从袖中掏出路引,递给周鹊,“这是主子的新身份。”
周鹊接过路引,淡淡扫了一眼:邹雀儿?
周鹊:……
“主子不喜欢这名字?”青梅一脸认真地望着周鹊。
周鹊默默收起路引:“有名字就不错了,还要啥自行车!”
“自行车是什么?”青梅眨了眨眼,一脸求知欲。
这些年跟着周鹊,青梅听了不少新鲜词,每次都不忘虚心求教。
周鹊也耐心,得空就给她一个个解释。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出街道,在周鹊的说话声中,身后的大火愈演愈烈。
夜半子时,附近的武侯铺被人敲响了大门。
“走水了!走水了!”
武侯铺乃是官府所设,于大街小巷皆有据点,眼下得到消息,便立刻出动。
饶是如此,这一场火也从深夜烧到了清晨。
禁军赶到时,周宅已烧成了一片废墟,偶尔几缕青烟悠悠冒着,在朝阳之下又很快散去。
百年世家一朝没落,竟是坍塌的如此之快,这令在场众人不禁感到十分惋惜。
楚千羽战靴踩过烧焦的木材,径直朝里走:“四处查看!”
无数禁军纷纷退散至宅中各地。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楚千羽沉声问向一旁的下属。
他刻意安排人在这附近十二个时辰坚守,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纰漏。
“昨夜的确有人试图闯入,我们的人追了许久,最后还是让他跑了,再回来时宅子便走水了。”
“报!在后院发现一具尸体!”有侍卫慌忙走来,语气带着急促。
尸体?这宅子查封时,楚千羽特意命人探查过,里面是空的,哪来的尸体?
“封条未有被破坏的痕迹,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翻墙?可若翻墙咱们的人定有所察觉。”随行的侍卫百思不得其解。
“这死人身份好像不一般,身上还有玉佩。”侍卫跟在楚千羽身后,絮絮叨叨。
楚千羽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忽然回头看向侍卫,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随即又加快脚步朝着院子里赶去。
待走进内院,赫然见一具烧焦的尸体,身长、体型都让他脑海里蹦出那个人的身影。
不可能!不会是他!
楚千羽急步走上前,沉声吩咐:“看看他可有什么贴身之物!”
话音刚落,那人衣服里掉出来一块铜制的镜片。
“这……这瞧着怎么像是楚家的护心镜?”这镜片表面虽然被火熏黑,纹饰也有些变形,但依旧能明显看出是楚家特有的纹路。
侍卫说完便有些后悔,这擅闯者怎么可能和楚家有关联?
擅闯周宅的能是什么好人?
楚千羽连忙接过护心镜,仔仔细细地翻看,他记得……那晚喝酒他的确送给过周鹊一块护心镜。
当时酒醒后他还很懊恼,楚家护心镜是不能随便送人的,就在他犹豫寻个什么理由将东西要回来时,周家开始露出爪牙,两家陷入对峙。
这枚护心镜,便一直留在了周鹊那儿。
可现在他却无比希望,这枚护心镜并不在周鹊的身上。
“找到了!”侍卫从那人腰间取出一块印信,白玉印信因遇火而略微泛黄,握于手中依旧留有被火灼烧后的余温。
楚千羽接过印信,看到上面清晰刻着的“望京”二字,整个人陷入沉默。
周鹊死了?
死在周宅的一场大火之中,又或者是,是他亲自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从前那个风光无限、风姿绰绰的周望京,死了?
楚千羽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却见院门口立着一道如松般的颀长身影,灰白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如罩一层灰纱。
江赋臣不知何时来的,从始至终,他不发一言,眼底若幽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异动。
楚千羽缓步走至江赋臣身侧,将手中的印信递至他面前。
江赋臣扫过印信上熟悉的字,淡淡问出一句:“谁?”